张惠将信将疑地放下鸡毛掸子, 接过绣布, 然后愣住了。两个姨娘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凑过去, 也愣住了。
“这,这当真是你绣的?”张惠说话的嗓音都在发抖。
“是我绣的, 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功夫。”林淡终于能够坐下喘一口气。
四姨娘抚了抚牡丹花蕊, 又抚了抚叶片上的露珠,喟叹道:“这花蕊是用打子针法绣的,将绣线绕针三圈,打成结状,就能模拟出花蕊的真实形态;花瓣用了掺针,沁色十分自然,由淡红到绛红, 一丝丝、一缕缕地晕染开来, 几乎找不到每种色彩的衔接之处,过度极其自然;花径用了絎针,有凹凸感,花叶脉络清晰, 栩栩如生,最出彩的还属这几颗露珠, 用了垫绣,让它形成一个凸面, 从露珠里看去, 有阳光的闪动, 色彩的减淡,还有线条的弯曲,一切都像真的一样。若非我亲手摸过,当真会以为这几颗露珠是淡儿滴上去的。”
三姨娘一面点头一面咂舌:“了不得,咱家淡儿实在是了不得,在这幅绣品里,淡儿一共用了二十多种针法,很多针法都是极难的,连我和四妹也不会施展。这倒罢了,最出彩的还是她的配色。一幅好的绣品讲究七个要诀,那就是齐、光、直、匀、薄、顺、密。淡儿的作品却完全打破了这些概念,不一味追求平齐和匀光,而是把光影的变幻与色彩的浓淡结合在一起,向光的那一面色彩明艳清透,背光的那一面色彩晦暗浓郁,光与影的过度也衔接得十分自然,仿若实物。这些露珠就是最能体现这种特质的地方。针法还是那些针法,可一旦改变了配色,增添了光影,这朵花竟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三姨娘找出一幅孟思的作品,骄傲道:“姐姐你来看看,这是孟思绣的牡丹花,你有什么感觉?”
张惠不懂刺绣,然而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发觉两幅绣品的差别。她盯着女儿的绣布,颤声道:“我觉得咱家淡儿绣的牡丹花,比孟思绣的好上千百倍。”
三姨娘舒心地笑了:“正是,淡儿的绣技或许还比不上孟思,但她的配色和画技,已远远把孟思抛到身后。似淡儿这种几可乱真的绣品,莫说苏杭一带没有,就算踏遍大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相类的。一个顶尖绣娘,首先需要具备自己的风格,让别人一看见她的作品就能叫出她的名字。咱家淡儿尚未出师,却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假以时日,必是世上一等一的绣娘。姐姐,日后你可不能再拿孟思来贬低咱家淡儿了,咱家淡儿不比任何人差。”
正咕咚咕咚喝水的林淡连忙放下茶杯,挺了挺胸脯。她虽然对自己极有信心,却也是需要旁人肯定的。
张惠高兴地连连点头,眼眶不知何时竟红了一圈。
林淡心中酸楚,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脊背,低低喊了一声娘。她既然来了此处,化身原主,就会把原主的家庭和责任担在肩上,也会让林家绣庄恢复往日的荣光。
四姨娘摇头道:“三姐,你可说错了,什么叫淡儿的绣技比不上孟思?我观这幅绣作至少用了二十几种针法,其中还有叶锦绣独创的掺针和施针。叶锦绣乃前朝御用绣娘,素有针神之称。咱家淡儿能学会她的绝技,又哪里会比孟思差!”
三姨娘盯着绣布看了许久,迟疑道:“你怎么能确定淡儿用的是掺针和施针?我看只是有点像罢了,要知道,叶锦绣的叶氏针法早已失传,根本无人会用。”
四姨娘笃定道:“老爷曾送给我一幅叶针神的绣作,我日日观摩,夜夜钻研,怎会认不得?这就是掺针和施针,淡儿,你是怎么学会的,快告诉姨娘!”
林淡跑到院子里,把自己的针线盒拿过来,坦言道:“我把叶针神的绣作剪开,一一寻找针眼并标注位置,这才学会了掺针和施针。不仅如此,我还剪开了苏绣娘的狮虎图和方绣娘的前朝楚平王小象,分别学会了她们的绝技鬅毛针法和开脸针法。喏,剪开的绣作都在这里,绣布上的黑色小点就是我标注的针眼,你们顺着针眼琢磨一番,也能参透其中关窍。”
苏绣娘和方绣娘是与叶锦绣同一时代的另外两位顶尖绣娘,二人一个擅绣猛兽,一个擅绣人物,又各自发明了鬅毛针法和开脸针法,以展现动物蓬松细软的毛发和人物皮肤的纹理而得名。她们的作品风格与林淡一样,只讲究一个词——真实。如何做到绣品如真品,是二人毕生的追求。
在孜孜不倦的追索和研磨中,她们终成一代大家,与叶锦绣一样,闪耀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因此,她们的作品很少出现在市面上,要么珍藏在宫中,要么珍藏在世家巨族手里,随便拿出一幅便可以卖出天价。
林大福为了搜集这三幅作品可谓是豁出了老命,然而眼下,它们竟变成三块破布,随意地摆在林淡的针线盒里。
三姨娘和四姨娘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坐下,张惠颤巍巍地拿起鸡毛掸子,努力告诉自己孩子是亲生的,要忍,一定要忍住!
林淡见势不对,立刻解释道:“娘,两位姨娘,您们不要觉得可惜。这三幅作品固然宝贵,但更宝贵的不应该是绣制它们的针法吗?我把三位绣娘的针法学会了,以后便能绣出更多的花鸟图、狮虎图、人物小象。或许过个几百年,人们也会把我的绣作珍藏起来,唤我针神。你们觉得对不对?”
“对,是这个理。”两位姨娘从心痛欲碎的感觉中挣脱出来,含泪道:“淡儿,你既然已把绣作剪开,就一定要好好钻研呀!”
“姨娘放心,我已经钻研得差不多了。”林淡安抚道。
张惠咬了咬牙,终是丢开鸡毛掸子,哭笑不得地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我家淡儿有出息,娘比什么都高兴。三妹,四妹,你们也把剪开的绣作拿去钻研钻研,日后咱们齐心协力把绣庄开起来。今天淡儿已能出师了,咱们杀一只鸡庆祝庆祝。对了淡儿,你说你接了一个绣活,雇主是谁啊?”
“是隔壁的杜小姐。她要去参加半月后的佛会。”林淡总算舒了一口气。她也知道父亲留下来的绣品都很珍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随意破坏。但是技艺超群的绣娘均来自于刺绣世家,从不会把家传绝活授予外人。孟思之所以能扬名苏杭,也是因为她家学渊源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林淡根本找不到顶尖绣娘当老师,若是让她自己琢磨,或许总有一天能超越孟思,但时间却会拉得很长,三年五载,甚至是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林淡想要速成,只能剑走偏锋。
她能想到的,张惠自然也能想到,再看女儿,方才那点恼怒已完全消散,变成了欣慰和开怀,“咱家淡儿长大了,做事越来越果决,跟你爹当年一样。这次的绣活你好好干,千万莫让杜小姐失望。”
“我知道。我已经想好该绣什么了。若是这次能让杜小姐惊艳亮相,我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声打出去,生意也会慢慢好起来。等我攒够了钱,就租一个小门面接散活儿,日后名声大了,便多招几个绣娘开绣庄。娘,您看如何?”
“好,咱们慢慢来,不急。”张惠别过头擦泪。女儿行事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有章法,若是她爹还在,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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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烟忙着搜罗好布料做衣裙,压根就把那五两定金给忘了。杜如松已经入伍,天天要去军营训练,倒也没有时间去询问林淡。临到佛会召开的当天早晨,林淡才从紧闭了半个月的房门里走出来,手上拎着一个鹿皮包裹。
与此同时,杜如烟也起了一个大早,正把箱笼里的衣裙一件一件翻出来,平铺在床上。
“这件太素了,这件太艳了,这件款式有些老旧……不行不行,这些全都不行!”她跺着脚,揪着头发,一副几近崩溃的样子。
丫鬟比她还崩溃,嗫嚅道:“可是小姐,这些都是你新做的衣裳,若是从这里挑不出来,就只剩下旧衣裳可以穿了。”
自从看过那匹清水出芙蓉的绸缎,杜如烟就再也看不上别的布料。她现在满脑袋都是孟思绣的那些芙蓉花,既清且艳,浓淡相宜,还有谁的绣技能赛过她?还有哪匹布能比她那匹更美?
“与其穿着这些衣服去出丑,我宁愿待在家里。”反复挑了几遍之后,杜如烟已经从焦躁变成了绝望。她曾经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千金,即便成了庶人也不愿低人一等。她要么不去,要么就惊艳全场,力压群芳。
她不死心地翻了翻箱笼,到底还是颓然地坐下了。没了侯府千金的身份,哪怕手里再有钱,她也买不到名贵的布料,因为名贵的布料往往还未到货就已经被当地的豪门巨族预定,别人只能买他们挑剩的。而她曾经也是享受这一特权的人。
她很努力地想要保持自己的骄傲,但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再也回不去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像刀子一般狠狠扎进她心里。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掉泪的冲动,却见丫鬟拎着一个包裹走进来,又从包裹里取出一条裹胸裙,一件罩衫,一套首饰,一双绣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上。
“小姐,这是林姑娘刚刚送来的。我看您还是如期去参加佛会吧,您若不去,这临安府就少了最美的一道风景。”丫鬟笑盈盈地说道。
杜如烟睁大眼睛,捂住嘴巴,一副极度震惊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欣喜若狂地喊道:“去,今天我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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