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黑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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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从阳光明亮的院子进入光线昏暗的屋里,郭中武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好一会眼睛才适应过来。五间的屋子被两堵界墙分成三部分,东西两间是卧室,中间三大间是客厅,屋里摆放些日常使用的家具。正中间的八仙桌上点了根蜡烛,一个医生打扮的人双手拿一贴膏药在灯烛上烘烤着,郭中武见过他几面,知道他是镇上药铺的大夫。大夫身前站了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他是老于的四女婿、车马店的老板平掌柜。东墙根放了一张竹躺椅,躺椅前围站着桃花娘和桃花的四姐,两个人都是一脸的担忧。躺椅里躺着的是刚从墙上掉下,受了重伤的老于。老于微阖双眼,脸色蜡黄,一脸的痛苦与难受,再没有一丁点往日的倔强和刚强。看着十几天前还生龙活虎的老于成了这样,郭中武心里一阵阵的酸楚难受。

屋里人见郭中武突然闯入,都是一愣。到底平掌柜是做买卖的,楞了下后先反应过来,他冲郭中武一拱手,笑笑说:“郭掌柜来了,稀客,稀客,坐,坐。”郭中武抱拳还了个礼后没和他说话,迳自走到桃花四姐面前说:“杏花,于叔得赶紧去黄屯,可不敢耽误,万一腿残废了,得后悔一辈子。”本来平掌柜张了嘴想说什么,听了这话窘的把张开的嘴又闭了上。桃花的四姐更是一脸的尴尬惭愧,红了脸小声说:“本来大清早就要带俺爹去黄屯看腿,车都套好了,可俺爹死活不去,他的脾气又大,没人劝得住……”郭中武打断她的话说:“别说了,我都知道,今儿个我跟四儿是赶着大车来的,我现在就带于叔去黄屯。”

老于早睁开了眼,听郭中武说要带自己去黄屯,挣扎着说:“掌柜的,你的好意我于致邦心领了。我老了,没用了,胡乱贴几贴膏药,回来拄根拐棍能动就行。省个钱吧,花我身上也是糟蹋了。”听了这话郭中武又心疼又生气,大吼一声:“不行!”声音太大,惊得屋里几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接着郭中武激动的说:“于叔你忘了烧锅的规矩了?今儿个你要是不跟我去黄屯看腿,就是拆烧锅的台!扇我郭中武的脸!”郭家烧锅第一任掌柜的传下来一个规矩,凡是在烧锅干满三十年的老伙计,将来不管生多大的病,花多少钱,都由烧锅出。老于看眼郭中武,眼圈一红,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

郭中武见老于默认了,转身对镇上的大夫说:“对不住了先生,我得带于叔去黄屯看腿,害你白跑了一趟。”郭中武想象大夫听了这话后肯定得气得吹胡子瞪眼。想不到大夫边把刚才在火上烤软抻开的膏药折到一起边说:“郭掌柜也不是外人,我实话实说,咱药铺看内科小儿科还差不多,看骨伤跟人家黄屯差太远了。行,恁赶紧去,这腿不能耽搁,要不越肿越大,就不好正骨头了。”郭中武听了先是诧异,跟着钦佩,见大夫要走忙伸胳膊拦住,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大夫:“不能叫先生白跑一趟,这是药钱。”大夫伸手推开,冲郭中武一笑:“我跟平掌柜是多少年的朋友,别说没用我的膏药,就是老叔贴了几贴我也不敢要啥药钱。”说完拱手告辞。

送走药铺的大夫,郭中武一叠声吩咐四儿套车。套好车后郭中武见通往后院的小胡同太窄,大车进不去,便和平掌柜、两个车马店的伙计把老于连人带躺椅抬到了前院。桃花早把郭中武带来的被子铺到了大车底板上,桃花的四姐嫌被子薄,又拿出两条被子铺在车上,并把一个枕头放在车头。大家伙七手八脚把老于抬放到车上,桃花娘又把一条被子细心的盖在老于身上。郭中武见桃花娘和桃花四姐都想上车,忙给桃花使个眼色,桃花赶紧对她四姐和她娘说:“四姐,你店里忙,又要掀房盖屋的,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你。咱娘岁数又大,也不能去伺候咱爹,让她在家帮着你做做饭啥的,咱爹我一个人去伺候就中。”说完也不等他们答应就跳上了大车。郭中武见桃花上了车,自己也跟着上了车,上车后轻轻拍下四儿的后背,四儿打个响鞭,高喊一声:“驾!”大车便在桃花娘和桃花四姐的嘱咐声中离开了平家车马店。www.panguxs.org 盘古小说网

四儿赶着大车在晚饭前来到了黄屯。后得镇离黄屯只有六十多里,一路又都是一马平川的好路,四匹健骡只拉这几个人本来早就能到,是郭中武怕铁脚大车跑的太快会颠疼老于的伤口,才一个劲吩咐四儿,慢点,慢点,再慢点。到了黄屯后,经过村民的指点很容易找到了专门治疗骨伤的黄家药铺。药铺临街有一排瓦房,瓦房中间开了个大门洞供人车出入,门洞跟车马店的大门一样,为方便大车进入,没留台阶和门槛,四儿吆喝着牲口慢慢把大车赶进黄家药铺大院。一进院迎面是座五间的大瓦房,东西两排陪房,奇怪的是他家的陪房不是三间,而是每排六间。每边陪房的屋檐下有六七个小火炉,火炉上坐着药锅,每个药锅前或站或蹲守着一个人,他们面前熬得汤药应该是他(或者她)的家人喝的,一个药铺的小伙计来回奔走,指点家属们按药铺的方法熬药,满院都是草药苦涩难闻的味道。大面门洞两边的屋子却传来阵阵饭香,看来那是黄家药铺的厨房。

四儿进了院子就喊:“快来人,快来人,俺叔摔着腿了。”堂屋门帘一挑出来个年轻人,年轻人出来不急不躁的问:“咋了?谁腿摔坏了?”郭中武和桃花早下了大车,郭中武赶紧上去说:“俺叔的腿摔断了骨头,请黄先生给看看,黄先生不在家?”“在。”话音刚落门帘被一个小伙计掀开,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蹒跚着走出了房门,他有四十多岁,一脸的平和安稳,留背头,头发乌黑整齐,穿件黄色长衫,右腋下支着个木头拐杖。“这就是黄先生?自个的腿都看不好还能给别人看?”桃花见黄先生先这模样先起了疑心。郭中武听人说过黄先生,知道他的腿是小时候得病落下的残疾,而不是骨折不愈留下的毛病。并且只有拄着拐杖拖着残腿的才是真正医术高超的黄先生,如果四肢健全必是假冒的黄大夫。

黄先生看眼大车里的老于:“这位是病人吧,伤哪儿了?”郭中武冲黄先生一拱手:“俺叔从房上掉下来摔坏了腿,断了三处骨头。”黄先生点点头:“嗯,先抬屋里。”一个小伙计已经从屋里拿出一副担架,走到车前掀了被子,熟练的指挥郭中武和四儿把老于挪到担架上,然后他和那个年轻人帮着把老于抬下大车,四个人抬了担架上了三阶台阶后进入堂屋。五间堂屋被两堵界墙隔成三部分,左右各有一间房,房门吊着蓝布门帘,郭中武猜测那是储存药材和供药铺伙计们晚上值夜用的。中间三间应该是黄先生用来坐诊看病的,摆设很简单。正中北墙上挂幅中堂,中堂当中是李时珍的画像,画像左右一副对联,上联“病者似高堂怎可怠慢”,下联“疾患如寇贼势不姑息”,看过这幅对联郭中武对虽支着拐杖却神色安稳的黄先生先油然生了好感和信任。

中堂下面照例摆设条几,条几中间放设香炉和烛台,条几前面是张八仙桌,八仙桌左右放一对圈椅,八仙桌前有一个长条凳。挨着左面圈椅的桌子上搁着笔墨纸砚和一个号脉用的小软袱子,显然这桌椅是黄先生用来看病诊脉的,只是条几和桌子上空空荡荡再无一物。郭中武印象里医生的桌子上是要摆放厚厚一摞甚至几摞、十几摞医书的,病人看了这许多的医书无形中以为医生的医术会跟这医书一样深厚渊博。那里知道只有未成手的医生(或者叫学徒)和业余钻研医术的人才肯苦读一本又一本的医书,真正会看病,能看病,看得好病的医生是不会也不肯看医书的,有时间他们宁肯炮制药材。郭中武认为凡是在桌子上大放特放医书的基本上都是庸医,最多是将来能变成医生的现任庸医,象黄先生这样桌子上没有一本医书的说不定倒是一个合格的好医生,望着这简单空旷的桌子他对黄先生的信任和好感又增了几分。

屋子东墙前有一个木头柜台,柜台上搁着称药材用的小秤,小秤旁边放着药臼,药臼里搁着药杵。柜台后面挨墙立着一排一人多高的柜子,柜子上满是一个个的小抽屉,抽屉里放着各自不同的药材,抽屉面贴着标签,写着抽屉里药材的名称,标签下安有铜环,拉着铜环能够轻松把抽屉拉出和推入,柜子上一排又一排布满了这样的小抽屉。柜台前面的蓝砖地面上放着一个黑黝黝月牙状的铁药碾,药碾里有个铁药轮,药轮两边有木把,一个小伙计坐在药碾后面,双脚放在药轮两边的木把上,用力的一下又一下碾轧着药碾里的药材。西墙前南北方向摆了两张床,南墙边放了几个供病人家属坐的长条凳。

郭中武望着屋里四堵空荡荡的墙壁,总感觉少了什么,半天才想到,是锦旗,黄先生的诊所里少了病人致谢的锦旗。一般诊所的墙壁总要悬挂一面面锦旗,红底黄边嫩黄流苏的旗子上大书“妙手回春”“华佗再世”“医德高尚”之类的鎏金大字,底下写某某地某某人敬赠。普通的医生或多或少都会有几面十几面这样的锦旗,并得意洋洋的悬挂于墙壁上。所谓的“名医”更会有无数面这样的旗子,进了他的诊所会先看到满墙密密麻麻的旗子海洋,旗与旗之间严实的连蚂蚁也钻不进去,似乎每多一面旗子他们的医术也跟着高了一分。殊不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真正妙手回春的医者何须又何必锦旗的陪衬和炫耀?在他们的眼中悬挂锦旗是多余的也是可笑的。

老于被抬放到西墙边的一张床上,黄先生吩咐脱掉他的裤子,自己拄了拐杖站到床边,那个年轻人早把一个条凳放到了黄先生身后(郭中武后来得知年轻人是黄先生的儿子兼徒弟),搀扶着黄先生坐到条凳上,黄先生安详平静的脸庞微微带了丝笑,这笑显露出黄先生的镇定和从容,看到他的笑老于莫名感到了踏实和放心,紧张的心慢慢松弛下来。黄先生说:“老哥别害怕,可能有点疼,我得摸摸你的腿,看看到底断了几个地方。”说着从脚踝处开始,轻柔又快捷的往上摸。老于在车马店曾被镇上的大夫摸过断裂的骨头,说是摸骨头诊断伤痛,其实是残忍的给老于上了场酷刑。那双揉捏伤骨的手把老于摧残的死去活来,那种痛苦远远大于腿骨断裂所带来的疼痛,老于在漫长的揉摸(或者叫折磨)中被疼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摸完了骨头,汗水也早湿透了**。现在听说又要摸骨头,吓得自己先打了个哆嗦,接着感到小腿一阵疼痛,在车马店被长时间揉捏引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痛苦马上在他的记忆里复苏,跟着自己条件反射般闭了双眼,咬紧牙关,两手死死抓住被褥,甚至连身上的毛孔也全部张开,准备迎接那痛入骨髓的折磨。奇怪的是小腿疼了下,大腿也跟着疼了下后就没了感觉,半天也感觉不到难受,倒是牙咬得发麻,手扣得生疼,打开的毛孔也没能流出一滴痛苦的汗珠,白白让浑身的皮肤紧张了半天。

老于不由诧异的睁开双眼,黄先生已经支着拐杖站了起来,接过他儿子递过的毛巾正在擦手,见老于睁开了眼,微微一笑:“不要紧的老哥,你就折了两处骨头,小腿断的厉害些,可能从房上掉下时小腿先着的地,大腿裂了道缝,膝盖没事。因为大腿和小腿都伤了骨头,膝盖动不了,还跟着疼,你觉得膝盖也摔坏了,其实没事。”停了停又说:“老哥的骨头很好,跟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骨头有韧性,骨质均匀,象你这样的岁数能保持这样骨头的很少见,你断的骨头肯定好得快。”老于心里还在琢磨呢,这就摸好了?咋一点都不疼?黄先生的话他也没听进去几句。

黄先生说完拄着拐杖向八仙桌边自己常坐的那把圈椅走去,郭中武也跟了过去。黄先生坐好后对坐在自己跟前的郭中武微微点头:“这位先生咋称呼,病人是你叔吧?别误会,咱这只管看病,不查良民证,我想知道病人看病是不是先生你当家?”郭中武不想让人知道老于跟自己的关系,撒谎道:“鄙姓于……”说着看眼躺在床上的老于:“这是我叔,他的病我当家,请先生赶紧用药吧。”黄先生一笑:“于先生,我得先告诉你药钱,骨折的地方得先贴消肿化瘀活血通脉的膏药,等消了肿才能贴长骨头通骨髓的膏药,这种膏药十天一换,一共贴三贴,今天起喝汤药,早晚各一副,汤药钱算在膏药里头,不另外要。你叔的腿折了两个地方,得贴两帖消肿的膏药和六贴长骨头的膏药,消肿的每贴一块大洋,长骨头的每贴三块,一共二十块。贴了膏药上了夹板病人不能乱动,万一动了骨头容易落下残疾,所以病人得住这,住不要钱,吃饭多少得给点,加上饭钱一共是……”

郭中武一直以为老于断了三处骨头,得花三十个大洋,现在听黄先生说只要二十个就行,顿时有拣了十块大洋的侥幸,不等他算完从兜里掏出二十五块袁大头放到黄先生面前。黄先生微微一愣:“用不了怎多,饭钱一个人半块大洋。”郭中武一笑:“我想俺叔骨头折了肯定得喝骨头汤啥的补补,到时候得用咱药铺的锅碗瓢盆,再说烧的柴禾也要花钱买,多的不用找了,也没几个钱,以后麻烦先生跟药铺的地方还多着呢。”黄先生摆摆手:“咱这有专门的小厨房,里头锅碗瓢盆都有,就是预备给病人熬汤做饭用的,这个不要钱。要是那顿想自己做提前跟伙房打个招呼,省的浪费。”停了停又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我的,我要,不是我的,给个金山也不收。不义之财不可取,取了,老天爷会罚你,不罚你,也罚你的后世儿孙。”说话的工夫他儿子把要找的三块大洋和两个两毛、一个一毛的小银元递给郭中武。(注:民国时期的银币根据面额的不同分为四种,分别为壹圆、中圆、贰角、壹角,中圆即伍角。壹圆银币总重量为库平七钱二分,www.youxs.org,含纯银六钱四分八厘,以银九、铜一铸造。因为银元正面镌袁世凯侧面头像,故俗称袁大头。一个壹圆可以兑换,两个中圆;五个两角;十个一角。中圆、贰角、壹角的银币在当时被称为小银元,也叫银角子。)

接着黄先生又问了老于的姓名和年龄,写好药方后交给伙计抓药,自己则指点他儿子给老于正骨、贴膏药、上夹板,都弄好了让他儿子和伙计帮着把老于抬到西边那排房(东边那排住女病人)。房子里有二十几张床,南北摆了两排,离门不远靠东墙有张空床,桃花把老于的被子和枕头在床上铺好,郭中武、四儿在黄先生儿子和伙计的指挥帮助下小心的把老于从担架抬放到床上。伙计从老于的床下拉出张小床,那床高半尺,宽两尺半,一人多长,恰好桃花抱了郭中武的被子进来,见了这小床睁大了眼睛:“这床能睡人?”黄先生的儿子抱歉的一笑:“咱这儿房少,家属都得睡小床,于先生委屈你了,黑夜得睡这小床。这位姑娘……”说着看眼桃花:“俺爹说让你住后院,黑夜跟俺小姑睡一起,不用带盖地和铺地,都用俺小姑的。”郭中武和桃花听了连连道谢。(注:铺地和盖地分别指褥子和被子。)

第二天四儿早早赶了大车回西沟,临走郭中武交代他,烧锅有干不了的活儿赶紧来接自己,果然以后烧锅有关键的活四儿都赶了大车来接郭中武,郭中武一般当天走当天回。桃花娘、桃花的四姐四姐夫、其他几个姐姐姐夫以及老于的俩兄弟和侄子们也来黄屯看过几次老于,临走时他们想把桃花和郭中武换回去,让俩儿人歇歇,两个人都婉绝了。

住到黄先生诊所的第四天后晌,老于脸憋的通红,身子扭来扭去,桃花问他是不是身上痒,老于摇头;是不是肚子难受,还摇头;连问几个都摇头,最后郭中武试探的问是不是要解大手,老于尴尬的连连点头。黄家药铺的规矩,病人大小便不许下床,怕动了骨头,小的用夜壶,大的得找伙计帮忙。桃花赶紧去叫伙计,一会儿药铺的三个伙计拿了个特制的木头架子跑了过来,郭中武在他们的帮助下把架子放到老于身底下,又在架子下铺张草纸,把一个矮便盆放草纸上,郭中武怕他不好意思特意把被子盖的严严的。

老于从没有躺着方便过,又当着满屋子的人,加上几天没解手下面有些干燥,还怕味熏了郭中武,红着个脸半天也没出来,后来狠狠心豁出去了,头扭一边不看郭中武,终于排了出来。完了后他想自己擦,一来腿受伤身子动的程度有限,二来身子下头有个木头架子,手够不到,红着脸白努力了半天。郭中武发现后,揭开被子拿手纸给老于擦干净,端了便盆去厕所倒,在门口遇到了一直守在那的桃花,桃花满脸的感激和开心,见他端着便盆出来,也不说话,上去接了便盆往厕所走去。郭中武只得回去,先叫伙计们帮着去掉架子,又打来一盆水,用湿毛巾给老于擦了手,自己也擦了手,把老于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坐到床边对老于真诚的说:“于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现在俺爹娘都没了,家里的人也都走了,我早拿你当亲叔了,你对我可别见外。再说了要是咱俩人掉个个儿,现在躺床上的是我,你不也得这样伺候我?于叔,往后有啥事儿都跟我说,就当我是你的亲侄子,怕啥?”老于脸上有惭愧有感激有酸涩有欣慰,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又神情复杂的把头扭向一边,慢慢两行眼泪从他眼角满身褶皱的皮肤上缓缓淌下,一滴一滴打湿了头下的枕巾。

离黄屯不到二里是个大镇子,镇子南头紧挨着公路的地方修有一个高大坚固的炮楼,炮楼外面照例建有壕沟、鹿砦和铁丝网,炮楼里驻有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另外有一个中队的保安队分布在镇子周围大大小小要害村屯的炮楼里。黄屯是个大村子又紧挨着公路和镇子,位置很重要,因此村子北头公路边也建有炮楼,里头驻扎着两个班的保安队,插着太阳旗的炮楼上架着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日夜指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自从来到黄先生的诊所后,为了让老于长骨头补身子,郭中武天天到镇上买大骨头和牛羊肉,每次都要打村口和镇子上炮楼经过。过黄屯炮楼时得给在铁丝网外站岗的保安队员看良民证,过镇子上日军的炮楼除了检查良民证外还得给站岗的日本兵鞠躬,要是忘了鞠躬或者鞠躬时态度不好就得挨日本兵几个大嘴巴或者一枪托。几天后郭中武慢慢跟黄屯炮楼站岗的保安队员熟悉了,给了他们几次香烟后便不再检查自己的良民证。镇上日本人的炮楼就不行,无论来来去去多少趟,到了岗哨是良民证照看,躬照鞠,当然你要是给香烟日本兵也照拿,可躬还得鞠。

这天半夜郭中武睡得正香忽然被一声枪声惊醒,他睡眼惺忪的在小床上坐了起来,接着“叭叭叭”又传来几声枪响,枪声很近,象是从镇上传来的。郭中武一激灵,睡意全无,马上找衣服穿了起来,屋里人也都醒了,人人惊恐的不敢发出一声。这时候枪声已响成了一片,隐隐夹杂着叫骂声,跟着镇子炮楼上的机关枪也“哒哒哒”“哒哒哒”的响了起来,很快村外炮楼上的机关枪也开火了,通过窗户隐隐能看到炮楼上一道道火线不停的射向公路。随着“轰”“轰”两声手榴弹的爆炸,枪声暂停了一会,跟着枪声又起,并渐渐向镇子北头而去,愈去愈远,终不可闻。屋里的人这才把怦怦乱跳的心放回了肚子,大家都松了口气,有人要打火点煤油灯,郭中武马上冷静的制止了。枪声刚停,未知结果,现在又是半夜,到处黑魆魆的,灯一亮便如灯塔一样耀眼,虽不能为夜船指航,却可以把打了败仗的溃兵引来。于是大家不仅不敢点灯连话也不敢高声说,一个个压低了声音兴奋的讨论起来,有的说是老八掏了日本人的炮楼;有的说是保安队反水,跟日本人狗咬狗打起来的;还有的说是山上的“老抬”来镇上抬人了(既土匪绑票);也有的说是八区的人来镇上杀汉奸(八区是国民党的地下留守武装组织)。只是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乱哄哄的议论到天明。

第二天吃过早饭,郭中武准备去镇上买大骨头和牛肉时让药铺的伙计拦住了,被告知炮楼的保安队马上要来检查良民证,大家不得外出,郭中武只得回屋。过了会一个伙计来给病人换膏药,大家都向他打听,这伙计刚刚从镇里买药材回来,一脸的兴奋,见大家问也不换药了,站那亢奋不已的说:“哎哟我的妈呀!我算是开眼了,出庄刚上路就看见了铜炮壳(空弹壳),隔不远有几颗,隔不远有几颗,等一进镇里,奶奶!遍地都是,黄澄澄的一片,全是铜炮壳,老日也不管,小孩们都疯了,都在抢……”

“夜个黑到底是咋回事?”有人打断伙计的话问。

伙计看了眼问话的人回道:“还能咋?宋老二的人下山了呗儿,听说要抬镇上的‘曹大肚’,吓得‘曹大肚’规规矩矩给了宋老两千斤粮食五百块大洋,这才算了。宋老二的人临走还牵了几头羊,刚出镇可巧碰到了老日的巡逻队,两下这不就打上啦。”

“那宋老二呢?日本人抓住了没有?”又有人问。

“屁!”伙计说完马上下意识的左右看看,见没有外人又接着说:“打了半夜枪,连宋老二的人毛都没逮着,倒耽误咱爷们瞌睡。”

伙计停了停又说:“对了,听说宋老二的人有俩受伤了,日本人怀疑没走远,就在咱这附近,前晌保安队的人要来咱药铺检查良民证,大家伙可哪儿也别去,凡是今天走的都按通匪抗日算。”

大家听了这话心里一紧,明明知道跟宋老二没有丁点关系,但还是隐隐有些惊恐,于是一个个哪也不去,都规规矩矩待在屋里等保安队来检查。快晌午了保安队的也没来,倒是来了两个看病的年轻人,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黑又胖,瘦子牵着头驴,黑胖子骑在驴上,瘦子自称是兄弟,驴背上的是他哥,掉山沟里摔坏了一条腿。药铺的人见他们偏偏这个时候来,先怀疑是受伤的土匪,等一看不是枪伤,确是骨折才放了心,处理好伤口贴上膏药后由一个伙计和瘦子搀扶着黑胖子来到了郭中武所在的病房。老于北面不远有张空床,伙计想把黑胖子安排到那,瘦子笑着说他哥打小怕风,睡觉不能离门太近,伙计嘟囔了句什么又搀着往里走,恰好屋子西北角有个空床,瘦子看了笑着说:“这好,这没风。”于是铺好床把黑胖子扶到了床上。郭中武对这哥俩的选择很奇怪,放着出入方便的门口不住,偏偏要住到屋子最里头的角落,那不仅进出不方便连空气也没有门口的好,难道真的怕风?想着想着郭中武好奇的望了过去。瘦子安顿好他哥后站在角落里察看屋里的人,两人的目光正好相遇,瘦子微微一愣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并友好的冲他点了点头,郭中武隐隐感觉他微笑的目光里有股犀利的东西,也对瘦子点点头,扭过头不再去看。

吃过晌午饭桃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涮,郭中武坐床沿陪老于说话,门帘一挑,药铺的小伙计领着俩人走了进来。一个男人四十多岁,戴顶瓜皮帽,穿件灰布长衫,郭中武在黄先生的屋里见过他,知道他是黄屯的保长。保长进来冲屋里人微一点头,指着身后一个当兵的说:“这是咱炮楼的郑班长,郑班长奉了上头的命令来查良民证,各位都配合些,把良民证赶紧拿出来让郑班长检查。”郑班长不到三十岁,穿套跟西沟炮楼韩潮一样的黄色的保安队军装,肩上斜挂着帆布子弹带,腰里束根皮带,皮带左面挂着一把插着刺刀的刀鞘,一条破旧的汉阳造背在身上。他的穿着虽然和韩潮一样,但远远没有韩潮收拾的干净利索,老于的床铺离门口不远,郭中武坐在床沿可以清楚的看见郑班长军装上一片一片的污浊。

郑班长挺胸叠肚撇嘴瞪眼一副不可一世的威风模样,就差在脸上挂上“回避”和“肃静”两面大牌,仿佛他执行的不是检查良民证这样的小任务,而是在做惩治贪污腐败解救劳苦人民复兴中华民族的雄伟大业。听保长介绍完自己往前迈了一步,准备说话。非洲的土著和美洲的印第安人在与其他部落打仗和捕猎前,会把各种颜色涂画在脸上身上,以起到恐吓敌人或野兽的作用。郑班长肯定不会见过非洲黑人和美洲印第安人,但他无师自通的也弄到了恐吓人的颜色,这颜色在郑班长的嘴里,准确的讲是在他的牙齿上。他牙齿表面布满黄的牙垢和抽烟熏的黑斑,这两种不同的物质相安又相爱的和睦相处,构成了郑班长黑黄的牙齿长城,令人观之丧胆,起到了和黑人以及印第安人恐吓色一样的吓阻作用。

郑班长清清嗓子开始讲话:“这个,这个夜个黑,山上的宋老二领人下山了,嗯,这个抢了镇上好多大洋,这个幸亏遇到皇军的巡逻队,这群土匪叫皇军打死二十多个,打伤四五十个。哦,这个这个,皇军怀疑受伤的土匪藏在这,叫兄弟我过来检查检查,这个,都把良民证拿出来,凡是没有良民证的统统抓到炮楼,胆敢反抗的,就地正法。”郑班长讲话时的习惯是正军帽和拍腰上插着刺刀的刀鞘,短短几句话正了三四次帽子,拍了不下七次刀鞘。也许是怕了他的刺刀,也许是怕了他的话,大家都赶紧掏出良民证等待他的检查。

老于的床铺离门口近,很快郑班长就查了过来。郭中武只认识炮楼前站岗的小兵,并不认识这个郑班长,老老实实把自己和老于的良民证递了过去,郑班长面无表情的看了看,接着故作惊讶的问:“咦!……”他刚一开口郭中武便连连后退。郑班长的牙缝和牙床里淤积了大量昨天前天大前天甚至前年乃至儿时留下的食物残渣,残渣发酵后与抽烟遗留下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攻击性非致命气体武器,这武器熏的郭中武差点窒息。只听郑班长说:“……你是西沟的,他是桃花沟的,你咋跟他在一起,你俩啥关系?说!”语气象在审贼,说完又习惯性的拍拍腰间的刀鞘。郭中武心说,拍刀鞘干嘛,你要真去打仗,远的用枪,近的用嘴,那儿用得着刀?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笑着回答:“这是俺表叔,他摔伤了腿,我是来伺候的。”郑班长绷着脸继续审问:“表叔?他儿子呢?他亲侄子呢?嗯?人家亲的不用用你一个表的?嗯?咋回事?说!你是不是土匪的派来的?”郭中武心说一时半会儿也跟他说不明白,拿出两盒香烟赛进他口袋,然后陪着笑说:“您太抬举我了,别说当土匪,我听见枪响就先尿了裤了,呵呵。”郑班长看眼因装了两盒香烟而鼓胀起来的口袋,刚才还紧绷着的脸稍微有了笑模样,打着哈哈说:“这个,这个,这个非常时期不得不小心,别介意。”说着扭头看着老于说:“你有福气呀!现在别说表的,就是亲叔亲爹孝顺的又他妈的有几个?有福气,你真他妈有福气。”说完把良民证还给郭中武又接着往下查。

查来查去查到新来的黑胖子病床,还没等郑班长开口瘦子早笑眯眯把两个人的良民证递了过去,郑班长接过良民证看了几眼自言自语道:“哟,井沟的,离这可不近呀!”瘦子连忙赔笑说:“可不是,俺哥俩半夜就起来了,一直走到今儿个晌午才到。”郑班长一听就炸了,退后一步问伙计:“啥!他俩是今儿个来的?”边说边下意识的去摸背在肩膀上的枪。伙计赶紧说:“别怕,别怕……”“我怕个熊,真是土匪老子正好抓了送皇军那。”郑班长骂了伙计一句,骂完又不自觉的退后一步。伙计陪着笑说:“那是,那是,郑班长啥时候怕过?是我不会说话。”说完走到郑班长身边对着他耳朵小声说:“刚才咱药铺看了,不是枪伤,是摔伤,小腿腿骨摔断了。”郑班长这才长长出口气,背好枪,又拿起良民证瞄了几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向前走了一大步对那哥俩说:“把恁俩右手的二拇指都伸出来。”

站着的瘦子和躺在床上的黑胖子听了莫名其妙,但还是听话的伸出了手指头,他们食指的第二节指肚上有层厚厚的老茧,只有长年扣扳机的手指头才能在这个位置磨出这样的老茧来。郑班长低头一看,脸色巨变,“嗖”的退后一大步,也不顾身后被撞翻的伙计,飞快的把肩上的步枪端在手里,顺手拉动枪栓,“哗啦”一声将子弹推上枪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站在自己面前的瘦高个,厉声高喝:“举手!举手!”瘦子赶紧举起双手,黑胖子也在床上举起了手。刚爬起来的伙计见了脸吓得惨白,大着胆子对郑班长说:“别,别,郑班长,他们是来咱药铺看病的,不是坏人。”郑班长瞪他一眼:“不是坏人?看他俩的手指头,不打十年以上的枪长不了恁厚一层老茧,这俩货要不是玩枪的,你把我的眼珠抠出来。”停停又说:“夜个黑宋老二来镇上抬曹大肚,叫皇军打伤他俩人,皇军跟俺保安队抓了一夜没抓住,今儿个他俩就来了,还都是玩枪的,又受了伤,他不是土匪是啥?”扭头冲站在门口的黄保长吼:“老黄,**还癔症个屁!赶紧去炮楼叫人,就说我抓住宋老二的人了!赶紧!”

黄保长刚要走瘦子举着手喊:“误会,误会了郑班长!俺哥俩是打猎的,从小就玩枪,手上有老茧不假,可俺不是土匪!对了,我身上有保票,来得时候就怕有麻烦,特意叫保长给写了个保票,上面有保长的签名,还盖着保上的大印。”郑班长一听泄了气,到手的功劳没了,把汉阳造关了保险背到肩上,绷着脸骂:“早他妈的干啥了?才说,还不拿出来?”瘦子陪着笑边连连说是边把一个折叠成方块状的纸包递过去。郑班长接过纸包感觉沉甸甸的,用手一捏,硬邦邦,立时一股不易察觉的笑意飞到郑班长嘴角,他抬头瞥瘦子一眼后飞快的打开了纸包,一块明晃晃的大洋立时露了出来。郑班长嘴角眼梢立刻绽放成一朵鲜花,他迫不及待的用右手大拇指以及中指的指尖夹住大洋放在嘴前用力一吹,然后两个指尖夹着大洋飞快送到耳边,耳膜马上传来真正大洋振动时才会发出的悦耳声响,听了这美妙的音响郑班长脸上的花开得更浓了,右手不由自主牢牢抓死了这块大洋。

“郑班长,郑班长。”瘦子叫了好几声郑班长才恋恋不舍的把大洋放进自己口袋,接着把那张包裹大洋的、没有一个字的白纸还给瘦子。

“咋样?没事了吧郑班长?俺不是土匪吧?”瘦子问。

“屁话!谁敢说你是土匪?你要是土匪,这,这,这屋里他妈的都是土匪。”郑班长笑呵呵的说,跟着又上前一步拍拍瘦子的肩膀:“老弟,以后有事找我,在黄屯这片谁敢惹你,你说一声,我不把皮给他剥了!听见没有?有事去炮楼找我。”瘦子赶忙连连道谢。郑班长又扭头对伙计说:“往后对他俩好点,这是我亲戚。”说完这才接着往后检查,边走边摸口袋,生怕那块大洋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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