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黑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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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沟炮楼最高长官,西沟警备所长、日本陆军大尉春田吉太郎带领一小队增援部队赶到时,宋老二的人早没影了。战场上只留下一地血污和五具横七竖八被剥得一丝不挂的日军尸体,其中三具还被砍了头。春田和中国军队打了多年仗,在他印象中打扫战场时,国民党的中央军只收缴日军尸体上的武器弹药和军需品,八路军除了上面的东西还对棉衣和翻毛皮鞋感兴趣,游击队最可恶,往往会劫掠一空,只留件衬衣衬裤。袭击运输队的显然不是上面的部队,他们扒光士兵衣物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得到**,而是用暴尸来表达对日军的愤怒和惩罚。“这些残忍的野兽,这些野蛮未开化的支那猪!”春田铁青着脸骂道。

日军用军毯将五具尸体裹好,把那些有着明显人类特征的内脏和残肢也包裹好,将它们埋葬在西沟炮楼附近的一个山坡下。坟前立一石碑,石碑正中竖刻“战殁勇士之墓”,最下面刻着西沟警备所长、陆军大尉春田吉太郎敬立,下面写着昭和二十年一月二十四日。石碑背面刻着小泽九一陆军军曹骑兵第27联队五中队小队副……等八名被打死日军士兵的姓名、职务、兵种。www.panguxs.org 盘古小说网

埋葬完八名士兵,日军开始报复。以运输队遭受袭击的地点为中心,对方圆二十里内的村庄进行清乡(扫荡),烧毁房屋二百多间,杀死无辜百姓十七人,**妇女多人。最可恨是汉奸和保安队,不仅为日军通风报信带路,还以通敌抗日的名义勒索了老百姓大量的钱财衣物。其中一个保安队班长在西沟村郭家烧锅一次就敲诈走十块现大洋,临走还牵跑一头羊,老郭家虽然是当地的大乡绅,但对这些比日本人还狠的二鬼子却是敢怒不敢言。

郭家在当地很有名,他们家在炮楼下面十几里的西沟。西沟由五六座大山相连而成,它的东、西、南三面皆是悬崖峭壁,除了鸟什么也过不去。北面地势稍缓些,也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环绕,郭家的先人在山涧最窄处修了座两丈七八的吊桥,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通过吊桥与外界相通。吊桥平常白天放下晚上收起,战乱的时候白天黑夜都收起,因此西沟从来没有闹过兵灾和土匪。日本人来了后强迫把吊桥变成固定的木桥,以便他们随时过来搜查土匪和所谓的抗日“暴民”。

村子位于这几座大山中间较为平坦的一块地方,因为村子坐落在西沟,久而久之就称之为西沟村。日本人沒进来前西沟村是方圆百里最富最大的村子,最多的时候有村民四五百人。西沟富足的原因是村里老郭家有一个大烧锅,出产的烧酒味好劲儿大,远销山西山东河北以及关外等地。过年时外省客商为能买上西沟郭家的烧酒往往不到腊月就来排队挨号,那时候郭家大院住满了来买酒的各地客商,南腔北调,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郭家烧酒在清朝道光末年开始做酒,传到老掌柜郭洪霖手里已经整整四代九十多年。他们做酒的主要原料不是大米、高粱,也不是小麦玉米,更不用糯米,而是选用山区特产――小米。山区气候较平原偏低,且昼夜温差大,又缺水,种植其他作物都难有好收成,偏偏种植耐寒、耐旱的小米却每每丰收。山区出产的小米色泽金黄、颗粒饱满,不仅吃起来满口香甜,酿出的酒也口味独特。郭家用小米酿出的烧酒味香、劲儿烈,入口象吞服了火炭般难受,酒量小的喝一口就醉。但这酒喝后不上头、不伤身,久喝还有活血舒筋、强身健体的功效,因此在清朝和民国时期不是达官贵人和富商名流是喝不上的。

客商和老百姓一般都叫郭家烧酒为黑龙酒,而不称郭家烧酒,虽然明明盛这种烧酒的黑坛子上的红标封写着“郭家烧酒”四个大字。

之所以称为黑龙酒,不是因为这酒装在黑坛子里,也不是因为黑坛子的红标封上有一个扭扭曲曲类似龙的图形(那图形是郭家烧酒的标记,好比若干年后风靡世界的商标,在红标封上画上这样一个标记就证明这是郭家出产的正宗烧酒,非伪劣产品。好在当年的人多实诚、少奸诈,标记虽然简单,倒少有人假冒。),而是因为郭家烧酒选用黑龙潭的黑水所制。

黑龙潭在西沟以东六十里外飞龙岭下,原名老龙潭,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有人亲眼看见有一条黑色的巨龙从潭底飞腾而起,直冲九天,于是就改名为黑龙潭,潭上山岭称为飞龙岭。黑龙潭南北长九丈二,东西阔三丈三,水深不可测,它旱不降,涝不升,永远在一个位置。在酷暑时潭水冰冷侵骨,很少有人敢下潭游泳。曾经有一个凫水本事很好的山民夏天贪图凉快,下潭洗澡,结果上来后人冻得一直打哆嗦,第二天就瘫了,从此再没人敢到潭里洗澡。而到了十冬腊月山里各个河沟溪流上的坚冰冻得可通过铁脚大车的时候潭水反温度奇高,潭上整日缭绕着雾腾腾的水汽,那翻腾不息的雾气给黑龙潭笼罩上一层神秘的气氛。许多迷信的老人都坚信潭水里居住着一条神龙,还有人大胆推测这龙是在天庭犯了错被玉帝发配到潭里的。

虽然叫黑龙潭,但潭里的水并不黑,只是潭周壁的岩石是黑的,加上潭水又深不见底,所以什么时候望去都是黑黝黝如同墨染,看一眼心胆皆破。不同于一般潭水的甘甜,黑龙潭的潭水虽清澈,入口却微微有股腥味,这又为那些认定黑龙潭直通东海的山民找到了极好的佐证。潭水虽然腥气,入口发涩,却是酿酒的好原料,郭家的先人原先试遍了附近的泉水,都没能做出满意的烧酒,最后沒曾想这发腥的潭水却酿出了绝佳的极品。于是郭家特意制作了三架水车,套上骡子到六十里外的潭里拉水,因为酒是用黑龙潭水所酿,渐渐的大家就称它为黑龙酒。

郭家烧酒传到郭洪霖掌柜手里的时候水车已经增加到七架,伙计三十多人。大伙计负责料理烧锅的日常活计,掌柜郭洪霖掌握技术,往往在配料、加酒曲的时候将所有人支开,独自一人操作,而象温度高低、加水多寡也只有老掌柜一个人知道。郭家烧酒制作程序很复杂,许多步骤和诀窍都写在一片老牛皮上,按传长不传幼、传男不传女的原则一辈一辈往下传。

日军入侵中国后郭家开始衰败,日本人对郭家不停的派工派款。由于紧邻西沟炮楼,炮楼的鬼子更是经常进村骚扰,要东要西。终于在民国三十年(1941年)日本人以通匪抗日的罪名将郭洪霖抓进县城宪兵队,郭家几乎用尽了所有的银元和金条才在一年后把老掌柜拉回家,遍体鳞伤的老掌柜又气又病,到家沒半个月就去世了,老伴儿在郭洪霖去世一个月后也溘然长逝。从此,郭洪霖的长子郭中武成了郭家烧酒的新掌柜。

郭洪霖有两个儿子,老二郭中强参加了国民党的中央军,在山西“忻口会战”战役中牺牲在日军的重炮轰炸下。老大郭中武早年留洋海外,归国后先是在东北做了两年多买卖,抗战爆发后辗转到陪都重庆做布匹生意,接到父亲出事的信后草草处理了手头的货,赶赴辉县援救。他爹临死前一直不肯闭眼,那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好半天哆哆嗦嗦摸出那片造酒的老牛皮,枯黄的手捏着那片同样枯黄的老牛皮。老牛皮在他手中也跟着哆嗦着、颤抖着,无声诉说着郭家近百年的沧桑起伏荣辱衰兴。那一刻,老牛皮就是老掌柜的一切,老牛皮就是整个家族,只有把老牛皮传给儿子,家族才可以繁衍下去。跪在床前的郭中武明白了他爹的意思,赶紧伸手去接,老掌柜手一松,老牛皮飘飘悠悠落到了冰冷坚硬的蓝方砖地上,老掌柜郭洪霖走了。

郭洪霖去了,郭中武接手了烧锅,一连两年都是惨淡经营。水车从郭洪霖时候的七架减到抗日开始时的四架,又到现在的一架,烧锅的伙计也差不多走完了,剩下五个祖祖辈辈都在烧锅干活的世传伙计。西沟村也败落了,经历了日本兵的压榨,又经历了一场大霍乱,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所剩无几。到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村里剩下的七八户都迁到了远离西沟炮楼的小东沟定居,西沟只剩下了郭家的人和烧锅的伙计。

那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早有些快,冰凌刚化柳树便吐出了嫩芽,接着气温飞快上升,柳树绿了、杨树绿了、椿树绿了……山坡草丛中出现了不知名的小花,蝴蝶蜜蜂在树下花丛里时隐时现翩翩起舞。山坡上放羊娃任凭羊群吃草,自己趴在地上看黑蚂蚁和黄蚂蚁打架;树林中几只黄毛野兔边吃草边警觉的注视四周,突然它们受了惊吓飞快的消失在草丛中;溪流里鱼、虾、小螃蟹悠闲自得的在水草下卵石边游来游去。一阵微风吹过,鼻腔内满是花草香味,整个西沟一片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景色虽美,郭家烧锅的少掌柜郭中武却没有心思欣赏,他正在他家那所大宅子里的客厅里发愁。

郭家的房子在村子中间,由无数套四合院组成。坐北朝南的大门楼子气派高大,青砖筑就,飞檐斗拱,装饰着精美的砖雕和木雕,只是木门和木雕好久没有油漆,斑斑驳驳的显得有些衰败。门口一对石头狮子,石狮子两边是下马石和拴马桩。上五六级石头台阶进入铺有石板地面的外门洞,跨过高高的门槛,推开两扇有些发灰的黑漆大门进入铺有蓝砖的内门洞。出门洞迎面是堵影壁墙,转过影壁便是蓝砖蓝瓦高高大大的五间上房(豫北地区称为堂屋),两边各有三间配房,也是蓝砖蓝瓦。五间堂屋用来会见客人,两边的配房供亲戚朋友留宿。拐过堂屋往后又是一个四合院,那是老掌柜郭洪霖夫妇住的地方,它后面还有一个四合院,是少掌柜夫妇的住房。这三套四合院左右又各有六套四合院,供郭家家族的人居住,每个四合院由错落有致又略显复杂的过道和走廊相连。各个四合院关起院门是一个个独立的世界,开了门和其他建筑连起来便构成了精致紧凑而又规模宏大的郭家大院。离大院西墙三四丈远有个小院,里面一拉溜十数间砖包土坯的瓦房,是烧锅伙计和郭家长工住的地方,小院后面开一门,门后头又是一小院,这院子是郭家养牲口的地方。郭家大院东墙外也有个小院,院子里十几间砖包土坯的瓦房,屋里的墙壁用白灰粉刷的洁白干净,窗户上糊着雪白的上好棉纸,房里收拾的整洁温馨,这房子是用来招待买酒客商的。

当年郭洪霖的父亲把烧锅传给长子郭洪霖的同时也给了其他儿子每人一大笔钱,他们用这笔钱在县里、省里甚至是北平和汉口做买卖。日本人一来他们先后都离开了西沟,离开了这所宅子。郭中武前后娶过两个老婆,先一个得伤寒死了,后一个跟南京伪汪政府的一个汉奸官跑了,俩老婆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儿子。郭洪霖夫妇逝世后偌大的宅子只剩下郭中武一人,郭中武怕冷清,让烧锅的伙计、种地的长工、厨子都搬到宅子各个四合院里居住。只有马夫小张得半夜起来喂牲口,还住在养牲口的小院里。

郭家用来接待客人的五间大堂屋摆设的不算豪华,当中三间用木隔断隔开做客厅,两边隔断上挂着些个名人字画。客厅中间的正墙(北墙)上挂着一副颜色发暗的老中堂,中堂中间是幅画,一个背负酒葫芦的老神仙在半空中被地下的酒香所吸引,他一脸馋相的踩着云朵缓缓下降。两边一副对联,上联陈酿美酒迎风醉,下联琼浆玉液透坛香。中堂下面是套硬木条案、八仙桌和一对圈椅的组合,这套家具是明代“精、巧、简、雅”式样和清代厚重、朴实风格的混合,样式端庄雅致,花纹雕刻精巧细腻。条案正中摆放着一部装饰有铜质花纹的座钟,座钟两边各有一个青花瓷瓶,座钟前面摆着一个铜香炉,两边是一对铜蜡台。八仙桌前面,屋子东西两面各有四张四出头官帽椅,每两张椅子中间放一个茶几。郭中武皱着眉正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西面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捧着一杆铜嘴烟袋锅眯缝着眼在“吧嗒吧嗒”抽烟,满屋子都是他喷出得呛鼻旱烟味,他是郭家烧锅的大伙计。

大伙计姓于,个头挺高,站起来比一米七三的郭中武还高了半头。老于不是郭家世用的伙计,他二十多岁才经人介绍来到郭家烧锅,从小伙计做起,一干就干了三十多年。老于脾气倔,认为不对的事连老掌柜也敢顶,偏偏郭洪霖烦那些个溜沟舔屁股的货,很待见他的实诚,没几年就升老于做了大伙计。老于爱喝酒,每天必喝,别看他在烧锅干了一辈子,酒量并不大,往往喝上三杯黑龙酒就晕晕乎乎,但他从来没有因为喝醉酒而误了烧锅的事儿。郭中武小时候最喜欢老于喝醉酒,一喝醉他绷着的脸便会变得笑眯眯的,还领着自己满山抓野兔玩。小时候郭中武管老于叫于叔,一直叫到现在。那时候老于称郭中武为小掌柜,现在改叫掌柜的。郭中武想让他直呼自己的小名,说了几次老于也改不了,也就由他叫了。

“于叔。”郭中武停下脚步说。

“嗯,你说,掌柜的。”老于停了旱烟,抬起头看着郭中武。

“小米还能撑多长时候?伙计们的工钱欠多少?”

“顶多撑一个半月。过了年还没发工钱,不要紧的,伙计们都是烧锅几辈儿传下的人,大家伙都说了,要和掌柜的共渡难关,不要钱。”郭中武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摆摆手:“于叔你替我跟伙计们说,我郭中武谢谢大家伙,工钱还得发,都要养家糊口,不行再卖五十亩地。”

“掌柜的……”老于欲言又止。

“你说,于叔。”

“掌柜的,老卖地也不是个事儿,现在的地价贱,也卖不了多少钱。不中我瞧……我瞧,就把烧锅停了吧,反正做的酒也卖不出去,酒库里都是酒,快没地方放了都。欠窑场的坛钱还没给,他家的伙计隔几天就来,隔几天就来,烦死了。还有,欠山西的炭钱也没给,咱老撑着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停了吧。”老于犹豫了下终于这样说道,说完猛地抽口烟,喷出一大股烟气。

“于叔,我也知道老撑着不是个事儿,我爹掇弄了一辈子烧锅,烧锅比他的命都金贵,烧锅要停了,我爹在地底下咋能睡安生?再说我们家的烧锅红火了一百年,冷不丁毁在我手里头,那,我就成了郭家的败家子。将来就是死了,我也没脸进祖坟。烧锅不能停!地卖完了卖房,砸锅卖铁也得把这黑龙酒做下去。”顿了顿郭中武又说:“别看兵荒马乱的,其实想买咱黑龙酒可不少,就是道儿不好走,以前买咱酒的老客户为啥不来?不敢来。这一路上不是日本人和二鬼子的哨所就是汉奸跟土匪的关卡,哪道关不敲竹杠?这一路下来,卖酒的钱十停能落下一停就不赖了,谁还敢来?”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帘一挑,郭家的厨子四儿走了进来。四儿不到二十,一直跟他叔在郭家做饭,原来在厨房给他叔打下手,他叔走后,郭洪霖老掌柜看四儿炒菜做饭都行便升他做了厨子。四儿机灵会说话,郭中武很喜欢他,平常出门爱带着他,家里来个客人什么的也由四儿接应。四儿冲郭中武说:“掌柜的,山西的黄老板来了。”“黄老板?”郭中武一愣。黄老板是郭家的老客户,整个山西的黑龙酒由他们一家卖,日本人没来前每年要买两三千坛的黑龙酒,这几年也就过年的时候买个一百多坛。现在不年不节的他来干什么?郭中武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对四儿说声“赶紧请进来”自己和老于忙到院子里去迎接。

一会儿郭中武把黄老板迎进了堂屋。黄老板四十多少,穿身灰绸长衫,黄呢礼帽下是张笑眯眯的胖脸。他进屋后冲随从一努嘴,年轻的随从把自己拎着的那只皮箱放到八仙桌上。打开皮箱,将一个包着红纸外皮的管状东西放到桌子上,一共放了三十六个,完了皮箱放地上,自己站一边。黄老板走到桌前,两手拿起一个轻轻一掰,“哗啦啦”掉了一桌子明晃晃的硬洋。郭中武和老于都傻了,郭中武愣愣的问:“黄掌柜,你这是干啥?”

“买酒!”

“买酒?用不了这么多吧?”郭中武有些迷惑。

“以后额一个月买三百坛,三个月九百坛,这是一千八百块现大洋,先预付三个月,你说多不多?往后额三个月一结账,每次都是一千八百个大洋。”

郭中武听着黄老板的话,望着桌上的硬洋,不敢相信是真的,半天都觉得是做梦,这是真的?黑龙酒有人买了?烧锅有救了?

当天中午郭中武让人杀了一头羊,又让四儿把珍藏的一只熏熊掌炖了,加上野猪肉、狍子肉等一些野味和山货弄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由郭中武和老于作陪,款待山西的黄老板。酒桌上郭中武旁敲侧击套黄老板的话,想知道他要把黑龙酒卖给谁,怎么运出去,黄老板嘻嘻哈哈只是喝酒吃肉什么都不说。一顿饭吃了两三个钟头,黄老板喝的直嫌热,礼帽摘了,长衫脱了,白洋布对襟圆领衬衣的布纽扣也解开两三个,露出身上白白的肥肉。

最后喝得晕晕乎乎的黄老板醉醺醺的对郭中武说:“干脆跟你说了郭掌柜,省的你不放心,你知道额要把这黑龙酒卖给甚人?”

“谁?不会是老日吧?”

“日本人?”黄老板撇撇嘴不屑的说:“那些货儿喝惯了淡得跟屁一样的清酒,咱的黑龙酒劲儿大,日本人别说喝,闻闻都醉,再说现在日本人穷得要当裤子,哪有硬洋买黑龙酒喝。实话跟你说……”黄老板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这酒额是卖给咱抗日的中国人。”

“啊!”郭中武老于都吃了一惊,两人同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势,问:“老八?”

“八路?八路也穷,买不起。”

“那是?”

黄老板抿了口黑龙酒,辣的呲牙咧嘴,赶紧夹了筷熊掌压了压,然后说:“中央军。”

“中央军也用不了三百坛吧?”郭中武不解。

“怎用不了?那些当兵的娃打仗前喝,回来还喝,打赢了也喝,受伤了还用烧酒消毒,山西、陕西、甘肃、宁夏、绥远、察哈尔好多的国军都爱这黑龙酒。他们长官说了打仗前来口黑龙酒,弟兄们打起来都嗷嗷叫的往上冲,黑龙酒真是好东西呀。”黄老板喝口酒夹嘴菜,又接着说:“现在天热,等天冷了,当兵的晚上站岗前喝口黑龙酒,一夜身子都暖和,那时候国军估计要得更多,每个月三百坛肯定不够,额还得加码,至少翻翻。”

“这一路上都是日本人的卡子,你咋运?到了陕西、山西、甘肃、察哈尔各个国军的地盘怕就剩下空坛子了。”郭中武不无担心的说。

“呵呵,这里头有套套儿勒。”黄老板得意的笑,又喝口酒夹筷肉说:“额有日本人开的条子,上面还有日本山西驻军辎重部盖得章,路上几个大卡卡儿上的日本头头儿又都受了额的钱,所以额的货一路顺风顺水,木一点事儿。”

“日本人恁精,就不知你把酒卖给了国军?”老于问。

“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木事儿!卖得是酒又不是军火,怕啥?再说他们也顾不上,你是不知道日本人现在有多穷,有些部队小半年木有发饷,吃得也断顿,不捞几个外快咋过?饿死?额听说有的日本人把军火都偷偷卖给了八路,哼,额卖几坛烧酒又算个甚?”

听得郭中武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没掉到脚面上,当晚醉醺醺的黄老板住到了郭家。第二天早上郭中武按黄老板的要求用一百斤的中号坛装酒,三百坛小坛黑龙酒一共是三千六百斤,共装了三十六坛,用了三辆铁脚大车。等黄老板走后郭中武给烧锅的伙计放了一天假,又发了工钱。欠两个月的工钱,加上这个月共六块大洋,郭中武多发了两块,一人八块大洋,又把昨天剩下的羊肉给每人割了一块,伙计们揣着钱拎着羊肉欢天喜地回家了。

伙计们走了后郭中武把老于应得的工钱十二块大洋和多给的五块大洋放进他口袋,动情的说:“于叔,这是你应得的,其实这几个钱也不算多,这几年你在烧锅受累了,一直没日没夜的干,我又小,啥都不懂,还不是你在这儿撑着?于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叔,这回咱爷俩好好弄,把烧锅弄红火,再干他一百年。”一番话让老于很感动,几年来为烧锅费的心吃得苦都给冲没了,心里涌起为烧锅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但同时也有些不安,潮红着脸边往外掏多给的钱边说:“老掌柜和你对我这么好,再不好好干还算个啥人?钱我不能多要,已经比伙计们的多了,再多要,算啥?”郭中武摁住他掏钱的手:“于叔,你家桃花也快出门了,多的就当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给她添的嫁妆,你要是不收就是见外了,不拿我当自己人。”老于只得收了。

郭中武又说:“于叔,你看按黄老板的买法,咱的酒是不是不够?”

“酒库里三年的酒还有不少坛,按黄老板的买法,一年肯定用不完,一年后又肯定不够用,可咱要是马上加码出酒,又怕黄老板那头出意外。掌柜的我是这样想的,咱先看看,过半年等黄老板把道蹚好了,路上不出岔子了,咱的烧锅再加码,你看咋样?”老于想了想说。

“呵呵,于叔你跟我想一块了。等他半年,黄老板那儿要是一切正常,咱的烧锅就加码出酒,正好那会地里的小米也下来了,咱可着劲儿收,把粮库装满,到时候就不怕没米做酒。他黄老板要多少咱就给他酿多少。不过,我觉得是不是先找几个伙计,让他们熟悉熟悉,别到时候现招些生手,不出活儿还添乱,你看呢于叔?”郭中武笑了笑说。

“中,我看中,还是掌柜的看得远,那添几个伙计?”

“这你说了算,你说添几个咱就添几个。”郭中武笑眯眯的看着老于。

一句话让老于心里热辣辣的受用,想了想说:“添三个吧,到时候不够再添,多了白费工钱。”

“行,就添三个,于叔你今儿个回家就把人找好,明儿个带着一块来。”郭中武对老于说。

“中。”老于想了想又皱着眉说:“还有个事儿,咱的黑龙酒酿出来得放三年才能喝,要是黄老板着急忙慌的要,咱把生酒给他,就砸了咱烧锅的招牌,可要是把五年、十年的陈酒当三年的贱卖了咱烧锅就又赔了。”

“这个事我早想好了,有办法,于叔你就放心吧。”

“真有法儿?”老于有些不信。

“嗯。”郭中武镇定自若的答道。说完吩咐马夫小张牵出头毛驴,把一坛黑龙酒和一条羊腿挂到毛驴身上,让老于骑着回家。

郭家烧锅刚酿出的烧酒并不马上出售,至少要存放三年才上市。储存烧酒的目的有三,首先让烧酒中的有害气体比如**等挥发出去,让人喝起来安全健康;其次刚蒸馏出来的烧酒中含有少量的谷物碎渣、沙土等杂质,通过静置让这些杂质沉淀到坛底,提高烧酒的品质;第三,长时间的放置能降低酒精分子的活力,减小对味觉的刺激,并且通过简单的物理储存烧酒内部还会发生复杂的化学变化,从而让烧酒变得醇美、绵甜、温润,回味悠长。当然这些都是经过现代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以前的酿酒人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只知道刚酿出的生酒经过储存变为熟酒后,会更加美味醇厚而已。

看着老于渐渐远去的身影,郭中武想起了他爹传给他的那张老牛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新酒加陈酒,则新酒味同陈酒。现在地上酒库里五年、十年的酒多得数不过来,地下酒窖里超过三十年的老窖酒最少有四十坛,十几二十年酒龄的老酒更多。等新酒出来存放半年后再把十年的老酒掺进去,不,五年的酒也没问题,新酒的味道和功效怕还要超过三年的普通黑龙酒,怕他何来?想到这郭中武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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