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寰道:“这便是本门内功独特之处,入门第一天时,师父便会告诫‘阳在阴先’四字。”
虞子涛喃喃复述道:“阳在阴先……”
任寰道:“以一身阳力游走‘足太阳膀胱经’,随之扩散全身,充盈四肢百骸,这便是本门内功的第一步,练这一步起,整个人从此喜冷怕热,纵使三九严寒,亦可光身行走,所到之处积雪顿化,便是冰川亦能层层消融。”
虞子涛道:“关于这一层,苏掌门曾对在下提过一些,说他和令尊幼年时一同玩耍,其时令尊初学内功不久,通体发热,再冷的天也只一件单衣,有时甚至只穿一条裤衩,掌门里三层外三层还有凉意,令尊随意跑得几步便要大汗淋漓,正如任少侠说的那样。”
任寰道:
“只有阳力根基稳固,才能开始第二步阴力,阴阳二力圜于脉络,行于全身,不同之处,在于阳力任意时候可随心所至,阴力日常却在体内自行游走,不运功则不听宿体使唤,凶险便从这第二步开始,无论阴力来到身体哪个部位,须得有对应阳力相抗,一旦阳力不足,阴力胜出,立时便要了性命。”
虞子涛道:“原来如此,这些细节,在下却不曾听苏掌门说起过了,想必苏掌门自己也未必知道。”
毕琦忍不住道:“阴力体内四处乱窜,宿体要不断遣派阳力制约,岂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任师兄练这门功夫不辛苦么?”
任寰微微一笑,道:“任何门派的功夫,想要练到上层境界,终须日夜勤苦,本门阳力若能做到先前所言‘根基稳固’四字,便能于下意识间抵消阴力,好比阴力来到左足,在下尚未反应过来,体内阳力已自然而然跟至左足,将阴力化于无形。”
纤纤此刻相比巨轮盗听,跟晋无咎多少练过些内力,强弱姑且不谈,修为总是从无到有,但觉六大门派内功比那些你杀我我杀你有聊得多,听任寰说到这里更是神往,要是自己体内也有这么两股内力捉迷藏一般玩耍,岂不有趣得很?
任寰见毕琦若有所悟,又道:
“盘龙武学讲求个人天赋悟性,好比蓝衣姚家和橘衣归家,便连修习内功的最低门槛也难以企及,而且家无家规,弟子好吃懒做,为门人所不齿,便是姚师叔和归师叔,一把岁数了,仍然碌碌无为不思进取,在下心中也颇有微词,只不过他们总是长辈,这些话我只对诸位说起,在峡谷中是闭口不言的。”
顿过一顿,任寰又道:“总而言之,阳力可看作是阴力上限,阳力越强,上限越高,上限越高,能承载的阴力便越多,自下而上由弱至强,本门内功的原理,简单说来便是如此。”
虞子涛道:“照任少侠的意思,那‘剥’剑失去一身阳力,岂非步步凶险?不仅如此,竟能在短短六年间又再练到这种程度。”
任寰道:
“莫师伯一身阳力尽在‘祝融’之中,体内只留精纯阴力,只消没有寒热相冲,反而无碍,但莫师伯从头练起,起初只能借助于外物,将炉火之类热力导入体内,除此之外别无它法,这‘步步凶险’四字,可说十分贴切,只不过世上无难事,从眼下状况来看,莫师伯是练成了。”
虞子涛道:“难怪苏掌门后来又说,令尊练功没过几年,便没了火炉体质,衣着渐和常人无异,想是随着阴力见长,渐渐抵消体内热力,‘剥复双剑’和任少侠也是一样。”
任寰道:“六大门派之中,下峰弟子身份低微,连修练盘龙武学的资格也没有,中峰弟子尚在勤修,除夏师伯、家父、在下外,大多数人都还光着膀子,只因阴力修为未到,至于上峰,在下也已说过,上峰任何一名弟子,实力都和家父不相上下,我中峰弟子实是望尘莫及……”
虞子涛听他语气中说不出的惆怅,道:“任少侠年纪轻轻,能有这等修为,我们这些老朽已十分佩服。”
任寰淡淡一笑,道:
“在下的功力在二位师伯眼中自然不足一提,进境如何他们也不关心,所以在下前去铸剑炉的途中说自己热得受不了,沈师伯完全没起疑心,因为对于本派弟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症状,他随口挖苦我几句,替我封上‘足太阳膀胱经’上四处穴道,一来确能令我凉爽不少,二来停止内息,也可减缓毒素流动,拖延到各位血战之后将我救回。”
虞子涛道:“原来一切都在任少侠预料之中,在下佩服。”
任寰心道:“伏击既然失败,又有甚么可佩服的?”
心知所有人已尽全力,可惜天不成事,须也怪不得谁。
虞子涛道:“可是任少侠乃至整个任家,又为何要将大费周章,将‘毕方’送到‘剥’剑手中?”
任寰道:“在下此举,正是给自己留了退路,若是杀不了二位师伯,也得送一份大礼出去。”
虞子涛道:“哦?此话怎讲?”
任寰道:“此事涠洲派海前辈曾问过我,其时因为有件重要的事未经确认,所以没敢妄言,但现下可以说了。”
毕琦道:“海师叔?任大哥是要确认甚么事?”
虞子涛道:“自是确认‘剥’剑丢失‘祝融’,想那‘复’剑手持‘玄冥’,看不上其它宝剑,可‘剥’剑失之‘祝融’,收之‘毕方’,定要不胜之喜。”
毕琦道:“正是,在下愚钝,让各位笑话了,不知那‘毕方’之中,又藏着些甚么秘密?”
任寰一扭头,见纤纤全神贯注望着自己,对她一笑以示鼓励,回向众人道:
“毕方鸟乃火灾之兆,其名字来自竹木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既为火神,亦为木神,
居住于树林中,毕方形如丹顶鹤,但是只一条腿,身体为蓝色,有红色斑点,喙为白色,
毕方不食谷物,专吞噬火焰,毕方出现乃是大火之兆,
相传上古时期黄帝于泰山聚集鬼神之时,乘坐蛟龙牵引的战车,而毕方则伺候于战车旁。
“关于毕方鸟的更多讯息,《五臧山经》的《西山经》和《中山经》中皆有描绘,
在下便不赘述,五行之中,沈师伯的‘玄冥’属水,沈师兄的‘蓐收’属金,
沈师妹的‘息壤’属土,莫师伯的‘祝融’属火,莫师妹的‘句芒’属木,
这‘毕方’为火木之神,集‘祝融’、‘句芒’之所长于一身,莫师伯乍一见到,
教他如何不喜?尤其是在铸炼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剑身滚滚,沈师伯望而却步,
莫师伯却如获至宝。
“自从十六年前夏家离开昆仑仙境,我任家便断了昆吾之石的来源,
剩余存量仅够完成一件兵刃的三分之一,是以十六年来一直储于库中未有取出,
好几次想要做一柄袖珍玩具剑,又觉暴殄天物,也亏得没有付诸行动,
这一次当我想到莫师伯有可能丢失‘祝融’,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倘若将缺少的三分之二以玉金石代替补足,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众人见他神情自得,均自好奇,这玉金石有何不同凡响之处?
任寰又道:“玉金石和昆吾之石形态接近,明亮非常,带有反火,此为其一;玉金石不惧火热,不惧水寒,此为其二;玉通灵性,金身坚硬,此为其三;玉金石终究不是昆吾之石,此为其四。”
众人听说“其一”,不懂何为“反火”,回想亲眼所见“玄冥”、“息壤”二剑,料来与光泽有关,无人询问,待他说完“其四”,仍是一知半解,谢森河久久不见他说下去,忍不住问道:“恕在下愚钝,那便如何?”
任寰道:
“莫师伯初得‘毕方’,虽然欣喜若狂,也必小心在意,昆吾之石凝聚天地之气,无论遇冷遇热,必先于玉金石而吸收,加之传说中玉金石和主人心意相通,能以同等寒暑回赠,对持剑者而言更是意外收获,一段时间后,莫师伯对‘毕方’再无怀疑,待注入半身内力,玉金石没有凝寒聚热的功效,剑身中的内力会于不知不觉间缓缓流逝。”
谢森河一拍大腿,道:
“妙极!任少侠此计实在大妙!难怪为这一次伏击,任少侠事先做了这许多铺垫,华圣老弟最早说起,三清派众位同门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是凭借对任大侠和任少侠的信任,知道任少侠这么安排总有你的道理,可现下听任少侠这么一说,发觉此计果真大妙!”
巨轮第二夜时,任寰曾对八人提及,这次回到盘龙峡谷,会挑选一个合适时机放出风声,说蟠龙谷中有任家铸剑师正在铸炼宝剑,无暇详叙缘由,却料定“剥复双剑”要亲自前往,各派只消潜伏于铸剑炉旁,借助背崖而立的地形,将双剑逼入绝境。
殊不知一百四十三条人命搭送进去,非但未能留住其中任何一人,更眼睁睁看着莫苍维带走这百炼功成的“毕方剑”,这一个多月来,十七人始终忧心忡忡,想到任寰醒来后无颜以对,直至听完解释,方知一切尽在计划之中,长长舒了口气。
任寰道:“这柄‘毕方’恰是二位师伯克星,若为旁人得到,只消不将自身内力输入,则全然无害,便是交给二位师伯门下弟子,达不到二位师伯的高度,只拿来做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刃,亦是远强于寻常宝剑。”
虞子涛道:“‘剥’剑总是吃过一次大亏,平白无故丢失苦练多年的阳力,兴许这一次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了呢?”
任寰道:
“虞长老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可近六年来,莫门被沈门盖过,莫师伯表面退让,想必心头也是憋了一口恶气,倘若没有一些急功近利之心,莫门将无法翻身,所以在下大胆猜测,莫师伯定会故技重施,否则再过几年,沈师兄羽翼丰满,又有‘蓐收’在手,必能成为沈师伯的得力助手,非但如此,沈师兄另有一个堂弟,武功也已颇有造诣,是沈家响当当的人物,而莫师妹仅有一个表姐,刁蛮任性不学无术,更手无缚鸡之力,随时间推移,两家实力差距只会愈发悬殊,凡此种种综合思量,指不定哪天,沈师伯便要得寸进尺,打起北侧上峰的主意,这些后患,莫师伯不会不考虑在内。”
谢森河道:“任少侠所言极是,如今‘剥’剑得到‘毕方’,‘复’剑失去‘玄冥’,此消彼长,正是‘剥’剑扳回劣势的良机。”
任寰大惊,道:“谢前辈,你说甚么?沈师伯失去‘玄冥’,此话当真?”
众人纷纷点头,谢森河亦将临近尾声时的变故说了一遍。
任寰大声道:“匡彦!咳咳……”
他久卧方起,全身绵软,稍一用力,又连连咳嗽,纤纤又赶紧在他背上轻拍轻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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