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梆子声,噔噔噔,一声又一声,悠长地回响在宫内。
孙姑姑看见胡太后吐在地上的血花时,只觉眼前一黑,也要晕死了过去。一道冰凉的声音凉凉地扫过她耳畔:“不让太医过来吗?太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儿,只有姑姑一个,若问起太后娘娘是谁害的,姑姑怎么办?”
身体打个颤,孙姑姑把头磕在了地上:“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额头用力地在坚硬的玉石上,须臾,她满面都是鲜血。湿漉漉的血流模糊了她眼睛,抬起头时,见屋内空无一人,窗门紧闭,只余地上一道风儿,似乎泄露了她刚才做的不全是梦。
卧榻上,胡太后软绵绵地斜躺着,气息虚弱,衣服上全是血。孙姑姑急忙站起来,推开门,喊:“快来人!请太医!太后娘娘不行了!”
那时候,一缕东方升起的光线,刚破过云层。胡太后病重昏迷的消息,很快从宫内传到了宫外。
话说,金素卿本是想借住在公主府内的,但是,长公主这人八面玲珑,不想得罪任何人,当然也不想得罪圣上,就此婉拒了她。在胡太后安排之下,金素卿秘密住进了孙府的别院。
金素卿想,昨晚,灯会上长公主没能将黎子墨骗来,但是以胡太后的本事,与之前许多次一样,至少能让她与黎子墨见上一两面。她不急,没什么好急的。都这么多年了。将近二十年了。从第一次他随先帝到西真到访,他奉先帝的命令带了礼物送给她,那是他随先帝初次出猎打到的一只鹿角。到如今,这个鹿角被她做成哨子带在身上。
貌美如仙,血脉是天潢贵胄,地位是未来的龙尊,几乎完美的男子,不说她喜欢,她母亲都喜欢的很。她母亲自己都曾说,若不是自己年老了,都想废了她父皇,追求龙尊。
可惜,他一国太子,她一国皇长女,本当门当户对,她几乎是等着他来迎娶她,因为这桩联姻的婚事对两国有利,她母亲都以为没有理由有人会拒绝。但是,到了她及笄那年,突然传来的是,他在国内立后了,娶了本国的一女子为妻。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宫家女子还真是厉害。凭着自己父亲兄弟,都是两代皇帝倚重的重臣,得以与黎子墨频频见面,这么的,把他的心夺走了。
没想过自己会有哪里比不上那个叫宫槿汐的女子。说回来,她和宫槿汐,见都没有见过面。宫槿汐成为他的皇后,到死为止,她都在西真。因为那时候东陵国内不大安稳,西真女皇以及西真拥护她成为未来女皇的人,都不准她到东陵,怕她有危险。
不管如何,宫槿汐死了。胡太后又对她发出了热忱的请帖,邀请她成为未来的东陵皇后。既然宫槿汐都是个死了的人,又有何可以畏惧的。所以,她对他势在必得,不用心急。除了她,不会再有个宫槿汐再来抢他。
紫檀匆匆走进了院子,和她说:“主子,不好了,说是胡太后突然在宫中病重。”
“病了?”金素卿早起的精神一抖,不是很信,“她那个病,虽然咳的厉害,不过天天喝药,有太医看着,怎么会突然病重?”
“宫中传来的消息不太清楚。但是,孙家的人,都聚集在大堂了。不止如此,京内的文武百官,都被波及。”
“别看圣上登基之后,处处亲手处理朝政。但说到底,这朝纲里头,哪个没有外戚在。只要胡太后在世,胡氏的外戚都在。不像那宫皇后,只有那样一个清廉无欲的宫家,也怪不得宫皇后会死的那么早。”金素卿淡淡地理所当然地分析,“圣上呢?”
这一刻,最需要皇帝出来主持大局,稳住朝纲。
“娘娘,这就是奴婢刚得到的消息,着急来告诉娘娘的。据闻,圣上昨晚和太后,是去到云岭扫墓去了。太后昨晚回来,圣上到至今未归。”
金素卿抬了眼皮,将手中漱口的茶盅砰,按在了桌上:“你说圣上去了云岭扫谁的墓?”
紫檀不敢对着她眼睛。
金素卿指尖点了下心口:“这就是昨晚上本宫心神不定的原因吗?”
“娘娘——”
“本宫昨晚让你去抓人,抓到没有?”
“那花家老太君狡猾的很。昨晚上,王护法带了好几个人,组成个阵围困他们主仆。结果,半路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个蒙面黑客,一下子救走了他们两个。”
“被人半路劫走了!为什么昨晚不和本宫说?!”
“娘娘,昨晚你在长公主府,那么多人盯着。”
金素卿骨碌下了卧榻,疾步就走。紫檀紧跟在她后面,见她是穿过与孙府连接的通道,直接走到孙府大院。
孙府里头,这会儿来来往往的宾客有许多。但是,来的人,走的人,都是行踪十分隐秘。打了轿子从小巷前来,不敢坐马车。离开,静悄悄的。孙府门前,一贯的四头大气石狮摆阵,未开正门,只开角门,或是后门。大门正上方,悬挂的是金字大匾,写着承德大将军。
此匾为先帝的先帝所赐,赐的是孙玄曦孙如玉爷爷的父亲,那会儿,先帝的先帝有一次出征,差点儿被流箭射中,是这位孙老前辈救了皇帝一命,并且,为皇家打了大胜仗,到年老病死之前,都在东陵边疆带军驻守为皇家保卫国土,一生的忠诚,换来了家族荣誉的称号。
孙家祖荫的庇护,延续到现在,是第四代了。拥有京城里唯一的将军府,子孙里头,有大半都在军队里拥有职位。还有一支,据说与皇帝的龙骑暗卫不相上下的孙家军。
照孙家这种发展的势头,没人在皇上面前上奏提议弹劾孙家,那就怪了。可怪就怪在,先帝的先帝那会儿不说,到先帝,到了黎子墨,都没有。
金素卿对孙府了解不多,只知道,胡太后与孙府亲近,且极为宠爱孙府的二小姐孙如玉。
大堂内,一群孙家人神情肃穆。金素卿走进去时,孙玄曦孙如玉的父亲孙擎苍,也就是现在孙府的当家,一脸凝重。孙擎苍是兵部尚书,正二品官,这个官职对于孙家来说,是名副其实,又是形同鸡肋。在皇帝面前,太傅那些大学士,才是可以常年直接与皇帝议政的人。尤其是黎子墨这种不喜欢上朝的皇帝。可以说,他连宮相如都比不上。同为六部尚书,由于是国舅的身份,在皇帝登基时伴君出征,调度粮草有功,升到了一品官职。
只要是不能和皇帝时时亲近,不能和皇帝时时说话的臣子,等于是颗等死的死棋。孙家荣耀为皇帝所赐,孙家衰败,也只能是由于与皇帝疏远。
孙家的危机感,早就在先帝那会儿,已经存在了。好在胡太后当了皇后,后来又当了太后,对他们孙家如同另一把保护伞一样。
金素卿面对孙家人直言:“孙将军,本宫必须进宫探望太后病情,此事势不容缓。”
“爹。”孙玄曦听到她说的话,对孙擎苍说,“儿臣认为不可。娘娘此去,以何名义进宫?皇宫可是能外国使臣随意进入的?何况,娘娘并没有作为使臣进入东陵。若是娘娘去,还不如如玉进去刺探。谁不知道如玉是太后的宠儿?”
孙如玉跳了起来,拍打胸口:“爹,大哥说的对,我去。”要是没了胡太后,她以后怎么和宮相如结婚。
孙擎苍对他们兄妹俩摆摆手,表示稍安勿躁,问金素卿:“娘娘为何如此着急进宫见太后?”
“太后与本宫是旧识,是老朋友。太后病了,本宫自然焦心要入宫探视。”金素卿自如作答。
孙擎苍对此并不太相信,语气里带了些意味:“娘娘,你我既然都是太后娘娘有交情,如今算是在一条船上的人,何必彼此顾忌太多?有些事,娘娘不说清楚,我等也无计可施。”
事到如今,细尖的眉头拧了拧,金素卿道:“孙将军是否知道,太后娘娘昨晚是去了哪儿?”
“哪儿?”
“云岭。”
这个词,果然让在场的人都很震惊。在这个震惊背后,是一股诡异的风席卷于孙家大堂。
“爹,不如我进宫——”孙如玉口干舌燥,舌头舔着嘴巴说。
孙擎苍望她一眼:“宫中,除了圣上的地盘,不需要非要我们进宫才知道。”
“爹,您是说姑姑?”孙如玉想起了孙姑姑,似乎松了口气。很快,孙姑姑会给他们报信。
“你姑姑怎么可能来?她若是来了,永寿宫里不排除有圣上的眼线,我们孙府就逃不了干系了。”孙擎苍说。
众人正想着,如果不能进宫,孙姑姑不能出来报信,那还有什么法子。
那头,孙家管家走进来在孙擎苍耳边说了句话。孙擎苍听完点头,脸有了些曙光的样子,先是对金素卿说:“娘娘不用着急。陈太医过来了。他刚去看完太后,定能知道太后的情况。”
金素卿猛然醒悟,这孙家是与太医院有勾搭,时时刻刻把握胡太后的命脉。那也是,虽说是盟友,也不能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陈太医走进孙府,见这么多人在大堂里等他,俨然有些不高兴。
孙擎苍介绍说:“除了我自己府中的人,素卿娘娘乃太后的知心朋友,可以不设防。”
陈太医听他这么说了,心气微微缓和,道:“太后娘娘突然病重,太医院人仰马翻,偏偏圣上未回宫。已经派人通知圣上去了。太后这病来势汹汹,太医院一众人,都不知如何化解。或许,只有宫大人有法子。”
“太后病得如此厉害?不是只说是阴虚火旺吗?”孙玄曦插进来问。
“哎,太后这病,我们太医院,反正商量来商量去,都定不了太后的病名。”
“有多严重?没有症状吗?”
“是从未见过的病。非要说见过的话——”陈太医话到此处,有些犹豫,望着孙擎苍,低下声音,“感觉,有点像七年前月室殿主子那会儿——”
月室殿,皇帝的寝宫,同时,那会儿宫皇后受宠登峰造极,被称为实为月室殿的主子。
孙府大堂内,安静到鸦雀无声。孙如玉纳闷极了。为什么突然说起那宫皇后。难道太后的病是因为去了宫皇后的陵墓,被宫皇后鬼魂附身了?他们孙家习武的,从来是连鬼魂都杀无赦的人,听到这样的事也不应该反应过度。望过去父兄那边,只见自己兄长摸着腰间玉环的手,居然微微地抖动。
一只猫儿走过孙家大堂前面的台阶,眯了眯纯粹的绿宝石眼珠。
在永寿宫忙到一团乱的时候,花夕颜溜出宫,来到杜有志在京城的宅邸里,环顾杜府内景,悠然地负起手来:“杜侍郎,你这日子过得不错,蛮小资的,本宫看着喜欢。”
杜有志知道她喜欢看花,特意亲自搬了张椅子出来给她坐:“娘娘,小资是您在轮回时遇到的舶来词?”
花夕颜当然不会和他说太多关于轮回的事,那都是天机,转头,望到从内院里捧着茶具走出来的女子,盈盈笑道:“玉蓉,长胖了,可是有喜了?”
被叫做玉蓉的女子面上顿然浮现出腼腆,面对花夕颜双膝一跪,带了喜极而泣的哭音说:“娘娘,奴婢算是能再见到您了。”
“哭什么哭?这人都不是好好的吗?”花夕颜轻斥完对方,顺带扶对方的手让对方起来,“你有身子,起来坐着。”
玉蓉站了起来,坚持道:“奴婢哪有坐的道理,要服侍娘娘。”
“几个月了?”花夕颜在她腰间上眯了把眼。
“三个多月,不到四个月。是娘娘眼尖如神,没人看的出来。”玉蓉轻声说,转头,看见她有些出神的模样,突然鼻头又一酸,“娘娘是不是想起当年怀太子的时候了?奴婢也有许多年未见到太子了。据说如今殿下长得和圣上几乎是一个样,不知娘娘见到殿下没有?”
“见,是见到了吧。”花夕颜局促地端起她倒好的茶喝一口。
七年过去,她的儿子,被他教成和他几乎一个样。她这当娘的,都无话可说了。怪不得她见到那小太子第一眼就觉疼惜。原来不止因为母子连心,而是因为和他很像。只是小孩子,和他那副刻薄的样子像不是太可怜了吗?
“娘娘见到殿下,也见到圣上了?”玉蓉追问。
花夕颜咳咳两声嗓子。
“也是,娘娘在永宁殿,永宁殿是圣上办公的地方,怎么会见不到?”
耳听妻子消息落伍,杜有志与她透露:“娘娘如今是圣上钦点的御前尚书,还记得不?那位颜尚书。你之前听说还气到咬牙切齿的,骂为狐狸精的。”
玉蓉满脸汗滴滴,又要跪下:“娘娘恕罪。奴婢不知道。不,奴婢早该知道的,以娘娘的智慧,怎么可能让其她女子有机可乘。”
“快起来。”花夕颜只得再斥了声,“本宫又不喜欢被专宠。若本宫真的走了,他再娶,本宫也不会拦着他,本宫又不是个思想僵化的妇人。不过,本宫既然回来了,他若是有这个想法,本宫自然要掂量掂量了。”
另两人听完她这拐弯抹角的话,默然地为黎子墨在额头拘把汗。
“娘娘如何出宫的?圣上可是知情?”玉蓉轻声问。
这丫头,自小陪她长到大,当了人家的妻子,都不忘像那会儿一样,紧张她的程度十足像她老妈子。
花夕颜瞪她眼:“你跟我这么久,难道会不知道我平常怎么出宫的?”
玉蓉恍悟,轻快地捂住嘴笑了起来:“那个丫鬟,娘娘的新丫鬟,是叫绿翠吧?奴婢该早点告诉她的,告诉她随了娘娘以后,要记得胆子练大一些,尤其是帮娘娘在宫中府中当替身的时候,然后,如果圣上来,或者是宫大人来,要飞快的跑,躲多远就多远。因为会被一眼看穿的。”
这话说得花夕颜一愣,她倒真是忘了告诉绿翠那丫头,遇到那两人必须跑,不然绝对露馅。不过绿翠又不像玉蓉,一点武功都没有,能跑得掉吗?本来出宫散心的心情一下子郁闷了。
杜有志从里屋拿了本本子走出来,递给花夕颜查看。
花夕颜见本子里头,仔细地罗列着胡太后每日都见过什么人。
“永寿宫也有圣上的眼线。微臣干脆从那眼线买了情报。”杜有志一语双关。
“清早本宫潜进去时,你打发了眼线没有?”花夕颜随口问。
“打发了。就不知圣上会不会把暗卫都安在娘娘身边?”
“我既然是在宫中了,在他眼皮底下,再派暗卫,不是揭他自己的底吗?”花夕颜将本子翻来覆去,孙如玉进宫次数算多的了,但是,除了孙如玉,其他孙家人,倒是没有被胡太后特别接见。
“娘娘是怀疑孙家人吗?”杜有志留意她看本子的神情。
“你认为孙家人有可能造反吗?”
“这个,臣不好说。”杜有志把话谨慎,“孙家人,不能说没有这个造反的能力。但是,孙家人既然有这个能力,如此多年却没有造反,只能说明孙家人忌惮没有大义造反的话,会被天下百姓排斥,即便登基帝位也不保。胡太后与孙家人勾结,若不是为她自身想当帝皇的话,恐怕这背后,还有隐情。”
此人虽有些油嘴滑舌,有些爱耍小聪明,却也是不可多得的腹黑人才。
花夕颜啪合起本子,揣进怀里:“你这本子借我研究研究。如你所说,你给本宫落力地找,如今胡太后病重,为一颗石子搅乱一池湖水,本宫不信那些鱼虾不跳出来,你给本宫逮住那条大的。”
杜有志听了她这话,只得抹汗,苦笑:“娘娘,您这是要把臣脑子榨干了是不是?娘娘,虽然被天咒反噬的人会出现这个咒印,可这个咒印,只有参与者,譬如娘娘您,才能看见的。再说了,臣也不可能将可能害娘娘的人一个个扒光干净衣服检查。”
花夕颜听他这话挑挑眉,这么说,知道胡太后出现咒印的,只有她和那些下咒的人了。而在场的孙姑姑可能还看得不太明白,以孙姑姑见太后吐血后有些迷茫的表情来看。
“娘娘,娘娘贵为一国皇后,随便一个普通百姓怎能给娘娘下天咒?”杜有志说。
杏眸眯了几下。
杜有志跟在她后头,见她着急回宫,肯定是担心谁了。花夕颜坐他马车回宫时,对他说:“绕个弯,在能看见宫府的地方停车就行了,不要靠太近。”
马车就此绕到了宫府附近。花夕颜远远望过去,还是那条她小时候与兄弟一块玩的小巷,没有变的宫府大门,清廉到连只镇门的石狮都没有摆,看起来与普通民宅没有区别。杜有志在旁边轻声说:“娘娘的娘家,是臣见过最节俭的官邸了。”
花夕颜望到宫府的院墙,想到每年这个时节,母亲都会把书房的书拿出来晒。今日要下雨,不知母亲会不会出来晒书。母亲如今的样子,她那日和儿子在茶楼里见过了。看得出来,兄长将母亲照顾的很好,不足以让她担心。反倒是她爹。
“宫太史——”
早知道她会问起这事,杜有志再小心不过的语气:“娘娘去世那会儿不久,宫太史被圣上革了职,说是发到边疆,但毕竟是国丈,想必圣上后来另有考虑。归之,怕惊扰到圣上,臣至今都不敢查找宫太史的下落。”
“回去吧。”花夕颜放下车帘。如果她爹是在他手里,她径直问他就是了。想必昨晚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一夜未归皇宫,说不定是找她爹去了。
天空,明明亮着,却是大晴天的下起一阵雨来。
黎子墨听着屋顶瓦砾上啪嗒啪嗒像打冰雹的雨声,像是如梦初醒。他这是在这里坐了有一夜了。面对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宛如做了一场梦的感觉。
中年男子蓄着胡须,边幅有些不修,皮肤粗糙,衣着苦役的衣服,手脚没戴手铐,却也和苦役没什么差别。每天在这里,上山砍柴,活动范围只限于这片小林子。这样清苦犹如坐牢的日子,与中年男子当年当官享受百姓朝拜的日子,天差地别,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得住的。但是在黎子墨眼里,他这个被他罚了当苦役的国丈,对此类生活却是好像很适应。宮弘文的脸上,不见半似忧愁,两只眼睛精神烁烁。
“宫太史,依然没有任何话和朕说吗?”
宮弘文吞了吞唾沫,手摸着系在腰间的汗巾,以宫家人独有的不紧不慢的声调说:“圣上该回宫了吧,到上朝的时辰了。”
“朕在问你话呢,问你一夜的话!”愠怒,让他的手在粗陋的木桌上拍了下。
可这招对于宫家人是没用的。宫家人就这个脾气,忠心耿耿,恪守原则。有时候让皇帝也无可奈何。
黎子墨平复口气,望到屋门口站着的那抹背影,是有想过让儿子进来劝说父亲,但是,如果这招能成,七年之前早干嘛了。
宮弘文倒有点怕龙颜气坏了身子,道:“臣真没有话可以和圣上说的了。能说的话,七年前,都和圣上坦白了。是臣的罪过,没能治好女儿,没能治好圣上的皇后。”
“你到至今都认为槿汐是病死的吗?”
“臣和太医院众太医,实在看不出,娘娘除了被急病夺去生命,能有其它原因。”
墨眸微夹,审视着他:“知道朕为什么时隔七年突然才来找你吗?”
“为什么?”
“朕昨晚上和宫卿,进到了皇后的陵墓。结果朕发现,不止应该只有朕能打开的玉门被人开过,棺木同样被人动过。”
宮弘文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像是一样的吃惊:“圣上的意思是,皇后的陵墓被人盗了吗?”
“朕也想不明白,只有朕能出入的地方,什么人居然能进出自如。”
听到这话,宫家父子俩人,似乎身体都一样有些僵硬。
过了片刻,宮弘文说:“圣上,臣一直在这个地方,有圣上的人看着,不可能走到任何地方去。臣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圣上找臣来问这个问题?”
黎子墨望了他会儿,见他脸上说着这话时实在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奇怪了,是自己哪里错了。明明,以为这人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但是,却不合逻辑。
宮相如望着被雨洗过的蓝天,见着一个暗卫忽然从林子里跳了出来,走到他面前,拱手:“宫大人,请告诉圣上,宫里出事了,可能圣上必须带宫大人马上回去一趟。”
“什么事?”
“太后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都在等宫大人。”
话,同时传进了屋内。屋里两个人均是一惊。
“太后病重——”宮弘文念着这话,眉头皱了皱。
扫过宮弘文一眼,黎子墨走出木屋,对宮相如和暗卫道:“即刻回宫,去看太后。”
宮弘文只听屋外马车的声音一阵疾驰而过,不会儿他这小屋内恢复了寥寂。起身,他拿了把斧头准备去砍柴,不知是身体突然哪里不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嘴里喃了喃:莫非真不是病死的?
杜有志送花夕颜回到宫内,花夕颜让他站在永宁殿外不要再进入,说:“时辰差不多,他也要回来了。你再进来,会有危险。”
“那也是。臣帮娘娘隐瞒了这么多年,若被圣上得知,圣上不砍了臣的脑袋才怪。”杜有志抹抹汗。
“以后什么地方,什么日子见面,本宫再告诉你。”
“臣遵旨。”杜有志行完礼,颇有些担心回她,“娘娘回去,若是圣上怀疑起娘娘?”
“他若真是发现,本宫少了麻烦去解释。”话虽这样说,花夕颜心里真忐忑,他发现也好,没发现也好,本身,她恢复了宫槿汐记忆的部分,她体内宫槿汐回来的七魂六魄,七年没见,面对他,怎会不尴尬。
七年过去了,她经历了一次轮回,还是没有找对象,说起来,对得起他。当然,他也对得起她,不是没有再立后吗。可许久不见,说一句什么好,你过得好吗?
他会不会听完将她掐死的冲动都有了。
慢慢在甬道内走着,一面踱步沉思。永寿宫那头,还是忙成一团。只听有人来报说:圣上回来了!
所有人手忙脚乱。她突然怀了诡异的心思,想看看他若亲眼见着胡太后这样子,会有什么想法,那到底是他亲母。旋即,化身为一个小太监,藏入忙乱的人群里头。
圣上的御驾叱咤风云,来时像刮起股旋风。所有人立在甬道两边,脸上生生被这股旋风刮着。
马车停下时,一排太医院太医,都在御驾前跪了下来,先请罪了再说,喊:“吾皇万岁,臣等无能,请圣上恕罪。”
黎子墨踩着脚凳下来,望了脚下跪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如果说不气这会儿真反而被气着了。养了一群废物,指的就是眼前这种。关键时刻,一个都不抵用,而且都还先想着自己的命。
“王太医,太后如何了?你不是经常给太后看诊的吗?太后这病理应你最清楚。”点了个太医先问问。
王太医抖擞地站出来,兢兢业业回话:“圣上,太后此次的病不同以往,来势汹汹,仿佛是中了邪?”
花夕颜站在人群里头,微缩了下嘴:哎,这太医有进步了。以前她死的时候,中邪这词没从太医嘴里发明呢。
“中邪?这宫里谁诅咒太后了?”龙颜轻轻反问一声。
王太医即便知道,也哪敢随便指人,只得退一步说:“臣,臣不知道。”
帝皇严厉的眸子扫过王太医头顶上:“你当然不知道,你的脑袋和那朱尔康一样,都是用草装的。读了那么多年医书,竟敢说出中邪两个字。”
王太医趴倒在地上,满头大汗,后悔不已:“臣,臣惭愧——”
龙颜擦过王太医身边,刚要提脚踏入太后的寝宫。突然的一个顿步,让所有人提起了嗓子眼。
花夕颜忍住抬起袖子挡脸的动作,他的目光,扫过她左右前后。若不是院子里兵荒马乱的声音催促他,她相信,他的眼睛会直到将她揪了出来为止。
进到胡太后的院子里,一群太监宫女又是都齐齐跪着,问是谁先发现太后病重的,有人答是孙姑姑。可孙姑姑一块病了,满头鲜血被布包着,虚弱的身子被两个宫女架着,来到圣上面前,跪下,嘘喘:“奴婢,叩见圣上。”
“太后怎么回事?”
孙姑姑哪里答的出来。能说是宫皇后从棺材里爬出来到了胡太后屋里吗?说了,岂不变成胡太后自己做贼心虚,不然怎么会被宫皇后吓病了。圣上早就对此有所疑心了。
“回,回圣上,太后本就身体不大好,昨晚受了惊风,今儿病加重了。”
“可太医怎么说太后是中邪了?”
那个说胡太后中邪的王太医,依旧在门口跪着不敢动。
孙姑姑嘴唇发白:“太后,太后怎么可能中邪呢?太后娘娘素来是宫中最仁心的一个主子,谁能诅咒太后?”
“你说的对,朕也是这么想的。”龙颜这一句发声,更没有人敢说太后是中邪了。
宮相如接过了太医院药童提来的药箱,紧随皇帝,走进了胡太后的寝室。
进到里头,见胡太后被两床被子压着身,双目紧闭,已是没有意识,口角,不时吐出一口鲜血来。
云眉淡淡皱了皱,挥手。宮相如上前,给胡太后诊脉。
花夕颜顺道在后头垫着脚尖探望,不知以她哥的本事,能不能看出胡太后是受到天咒反噬。
须臾,宮相如松开了诊脉的手,回话:“回圣上,太后这病,臣唯恐是回天乏术了。”
墨眸随之缩紧:“什么病?”
宮相如慢慢答:“太后此病,与七年前宫皇后的病,相似。”
此话一出,屋里所有的太医面露惊讶。七年前,皇后病的时候,宮相如并不在宫内,如何得知。
“臣翻过研究过皇后的病案,太后与宫皇后一样,都是体内血脉俱毁,血不能聚,七孔流血。然而,世上没有那种毒药能做到血脉俱毁。”
对于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似乎黎子墨也早有所闻,道了声:“是天咒吗?”
花夕颜内心某处被震了下:看来自己是低估了他和她哥的能力了。
不过也正可能他们猜出她是死于天咒,所以知道回天乏术,所以知道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杀害她的凶手,只能转而全心全意保住她留下的小太子。
屋里其他人,一些老太医,也是有听说过天咒是怎么回事,都显得十分震惊。
宫内接二连三发生被天咒害死的皇后和太后,这意味什么?
“朕记得,皇后当年去世之际,朕想和皇后说点话,宫太史用了法子让皇后开口。宫卿能做到吗?朕有话想问问太后。”
“臣领旨。”行完礼,宮相如取出针匣,抽出了三支银针,分别扎入胡太后的印堂、听宫、百会。
过了会儿,胡太后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站在自己头顶上的龙颜,咳着:“圣,圣上——”
他低下头,以便昏迷的胡太后能听清楚他的话:“朕知道太后不比皇后,太后可以告诉朕,是谁想害太后,朕会给太后报仇。”
胡太后的两只眼球,慢慢地挪动着,像时针一样,在他的容颜上浏览了一圈,结果,给她造成的是种幻象似的景象:“先帝——”
只是稍微踌躇,他道:“嗯,是朕。”
“先帝,哀家知道错了。”说完这话,胡太后两目一闭,双手垂了下去。
宮相如上前把脉,接而垂手:“请圣上节哀。”
同时间,屋内屋外所有人都伏拜在地,抽泣声,弥漫在内外。
花夕颜站在后面,想看清他的脸,但是,距离太远,她只能看着模糊,模糊到只能依稀辨别他的嘴型。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的唇似乎在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心口骤然一凛,花夕颜知道该跑了。
可他是皇上,必然要等他先走了,她才有机会跑。他走出屋子时,步子又是迈得很慢,众人以为,他是由于胡太后去世心情悲痛,只有她察觉他的目光一直在屋内四处扫视着。宮相如跟在他身后几次三番停步,也是略感疑问。
“圣上?”
“回永宁殿。”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步子,走的飞快。
瞧他一溜烟地跑了,花夕颜赶紧跳了起来,跑出门时,差点儿和一个药童齐肩挤到门上。接着,在熟悉的甬道内拼命地跑。跑到永宁殿,见角门居然关了,不敢走正门,只好翻院墙。
绿翠在屋里,由于第一次假装她,十分生怕露馅,坐在屋内一动不敢动。柳姑姑进来探她时,她干脆躺到了床上说自己昨晚睡眠不足,身体劳累,想睡觉。
这种说法,一般是骗得了人的。只可惜,这柳姑姑由于有皇命在身,十分担心她的身子有半点差池。想去请太医给她瞧瞧身体,可是太医院因为胡太后已是忙得分不出人手。刚好听说圣上回来了,柳姑姑急忙走出去,要和皇帝禀告。
花夕颜翻过院墙,贴着墙壁走了会儿,不见有人跟踪,缓了口气,欲冲进屋内和绿翠换回来时,只听她住的小院门口那头有了动静。
“颜尚书病了?”
“是的,从早上身子就说不大利索。奴婢担心姑娘是不是染了风寒?”
龙袍的影子进了小院,环顾院内,见一棵树萌长出了新芽,凉薄深刻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小弧度。
柳姑姑推开门之前,喊了句:“姑娘,圣上来探您了。”
门打开,见到绿翠站在屏风外头,柳姑姑咦了一声:“一早上都不见你,你主子说派你去办事了,你何时回来的?”
绿翠福了福身,说:“刚回来不久,见姑姑不在。”说完,头小心翼翼抬起,望了下进来的龙袍,马上又垂了下来。
绕过屏风,走到她床前,见她身子藏在纱帐里头,于是坐到床边的一张凳子上,道:“颜尚书,是不是昨晚上在灯会吃了太多东西,和你儿子一样积食了,来,伸出手让朕瞧瞧。”
靠。他以为她是她儿子吗?
转过头,隔着纱帐兀然对上他那双眸子,眸子里的光这会儿像把火,要把她烧了似的,让她周身像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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