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的心情十分复杂。
在从漫长黄沙中度过,从所有文明粉碎的粉末中一步一步逃离,好不容易来到如今这个遍布人类的城市之中……
等待着她和母亲的却不是围墙内应有的安全感,而是另一种由她的同胞们——由人类构筑起来的惊恐感。
被砸烂的秩序以一种支离破碎、藕断丝连的状态呈现在她的眼前,像一张巨大的网,黏合住所有被城市的外表欺骗的外来者,从此再也不能离开。
现状即是如此。
绝不会死,这一颠覆生命过程的现象,正在将所有人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里,暴力,屠戮以及摧残行为,将不再有任何无法挽回的后果,没有教训,也没有反思,人类在这一特性上发挥着无边的想象力,不停地亵渎着生命。
玉玲可以想象,若她失去力量,自己和母亲将会面临何等恐怖的境遇,甚至她们俩人能安然走在街道上,在拳脚、哀嚎声中安全地踏出新一步,都源于体内蕴含的力量给予她们的庇护。
她从未想过,一场对猎物张恒的围剿与狩猎,会演变成如今的情景。
“害怕吗?”母亲强忍着颤抖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玉玲沉默良久,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低声。
“不,不是害怕……只是觉得,是报应。”
生活在这个时代,玉玲偶尔只能从一些书籍和口述中了解过去曾经存在过的和平时代,她很羡慕在那个时代出生的人们,羡慕他们的温饱,羡慕他们的生活,随后又会对同样出生在这个破落年代的母亲产生一丝歉意。
人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环境,母亲也一样,她隐约觉得,如果羡慕遥远的过去,就是在暗自责怪母亲把她生错了时代。
母亲当然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这样的羡慕根本没有意义。
可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会想那个时代的鲜花、飞鸟,和蔚蓝的天空。
玉玲还是个孩子。
她对未来的畅想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垂垂老矣,半死不活,所以当超出世界认知的存在向她——不,只是像撒种一样,根本不记得是哪一颗种子——伸出橄榄枝的那一刻,她欣然同意了,甚至违背了她谨慎的个性,有太多太多的理由,太多太多的借口,母亲的,自己的,生活的。
当那些妄想如风暴过境般清洗过大脑后,留下了一地让人不满的废墟残骸,就像她的生活那样,让人抗拒,只是这么一点,就够了。
至于那声音想做什么,张恒被捉到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她的大脑选择性失明,局部短路,并为此沉默。
现在想来,她的生活被搅得一团乱,并沦落到这么一个鬼地方,这些都是对自己的轻率所降下的惩罚,她并没有抱怨的资格。
但是——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至少她不能让亲人陪她一起坠入深渊,于是她稍微用了点力,希望通过手指给母亲传递一点力量。
“没有,没什么。”
这时,耳边的哀嚎声逐渐停止了,玉玲抬眼望去,被人的阴影团团围住的街道角落,逐渐随着那群暴徒的离去而变得空虚,兴许是打腻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围观取乐的人也失了兴致,纷纷重新开始自己的日常事务,为玉玲的视线打开了一条道路。
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仔细一瞧,是个比玉玲大几岁,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
她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几块,像风中的藤蔓勉强挂在她的身上,露出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上面满是青紫的淤痕,几处新上色的殷红盖住旧时的痕迹,脸上肿了一大片,脸颊像堆砌的沙丘,把本应该很好看的眼睛挤成了一条深壑,埋在渊底的心灵之窗涣散了,黯淡了。
母亲松开了玉玲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姑娘的身前,用怜悯的目光俯视着这个可怜人残破的躯体,并在玉玲与姑娘之前来回跳动。
玉玲读懂了母亲的意思,可她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母亲身边。
她不是不想发善心,躺倒在地上的姑娘几乎不成人形,因创口的疼痛而不停发抖的手臂,不成句型的求饶和祷告因上下唇的虚弱而被困在了嘴里。
施暴者没有一点怜悯地将暴雨般的拳头招呼了下去,新鲜的伤口被血黏着碎布条,每一处都不是简单的外伤。
玉玲的理智在告诉她,这个姑娘的内脏已经严重受创,没有药品,没有工具,甚至连消毒的布条都没有,哪怕围在姑娘身边的两人都想救下这个将死的生命,却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时,濒死的女孩脑波颤动了一下,像心脏的波形图,被深谙精神力的玉玲捕捉到了这一点变化,她连忙看向姑娘,却见那女孩原先溃散的双眼出现了一点将要熄灭的回光。
女孩看见了身边的两个人,似乎在聚集力量,想要说出最后一句话。
玉玲和母亲连忙将耳朵凑了过去。
她原以为会听到代表痛苦的哀嚎,或者充满对生命眷恋的求救,亦或是充满仇恨的名姓,玉玲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她会复活的’,她用力将这个念头凝固成一丝信念。
她想得对。
所以,女孩嘴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声音轻易击碎了这微不足道的防守。
“杀……了……我。”
玉玲瞪大了眼睛,刚刚的思绪像一辆火车发出了启程的气鸣:
对啊,杀了她,结束她的生命,这些暴行带给她的伤害,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内脏和身体,都会在篝火边重新来过,所有失控的,所有坏掉的,所有偏离了轨道的,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新回到最初的样子。
所以,她不该纠结于施救,而应该去做她应该做的——
当玉玲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握住了一把精美的餐刀,那是她离开餐厅之前唯一带走的东西,只要用力地把它捅进脖子,可怜的姑娘就会获救。
这推论的结果没有给玉玲带来安慰,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她一直忍耐着对人类堕落的想象,可当自己亲身面临的时候,那巨大的痛楚轻易就超过了想象的边界,来到了现实。
她想象着餐刀切开了可怜姑娘的脖子,想象着血流如注的惨像,想象着握着餐刀行使这一切时的手感。
自己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可以轻论人命的人,不是坏人,不是坏孩子。
可现在,她却那么容易地接受了,用杀害来救人。
她感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片刻之前,摧毁了她对自己的认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你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快要发狂的玉玲举起餐刀,就要用力划下去,那些如烟雾般的思绪一下子散开了,玉玲看到可怜的姑娘头颅失去了力量,朝着冰凉的地板歪了下去,那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光芒像清晨的幻影,消散了。
女孩已经死了。
玉玲既没有杀了女孩,也没有救下女孩。
她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都没有。
空虚自心起,泪海从眼来。
透过逐渐湿润的视野,玉玲唯一收获的,只有母亲从侧面伸出的手,和她抱成了一团,聆听着她无声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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