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08年8月30日)
从二区到四区,已经七天了。这七天里,我的印象是从开放到萎缩,我是说,这里的一切都在往秋天或者冬天走。我说的不是这里的自然,外观,这里的自然景象跟二区是差不多的,四季如春的那种,户外的植物永远是绿的,只不过这里的绿色比二区更多一些,增加了一些二区没有见过的植物,比如河岸边的柳树,高高的野草和水草。
我说的从开放到萎缩,从秋天走向冬天,我指的是人。是这里的人。是他们的表情、脸色和种种人的表现。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这里比我们二区多了一些东西,一种叫温暖的东西,见到的人都会对你微笑,不仅仅是那些女孩子,只不过女孩子们的微笑还多了一些别的味道,直说就是一种荷尔蒙的味道。我甚至能闻得到,那是一种特别的气味。即使是从远处的一抹羞涩里散发出来的,我也能闻到。
然而,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开始,准确地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微笑就都收起来了。许多人见了我什么表情都没有,有的人本来在说笑着,看见我,就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了,也就是说,马上就收起来了。有两个女孩子,见到我本来想微笑的,但想了半截那微笑就没了,她们的头还低了下去。
我同一个实验室里的人同样如此,包括纳丝林,包括我刚认识的两个男同事,麦克和大卫。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新的工作房间时,他们真的很热情。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我跟他们说话,经常需要重复一遍甚至两遍,然后才能得到一个简单的答复。
不光是表情的问题。我走在过道里,走在食堂里,多次被人撞到。撞我的人,有一个说了受累,但没有拿出任何抱歉的表情,还有两个连受累都没有说。有一个是在食堂里撞到我的,他甚至把我手里端着的托盘都撞翻了,托盘上的瓷盘和刀叉都掉在了地上,瓷盘里的菜也碎在地上。可是他连头都没有回。
我没有跟他们计较,甚至没有问他们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明白这是为什么。
一切都太明显了,显然是什么风从二区刮到了这个四区。
说实在的,我很难受,这样的日子真的是难受。可是我的难受很复杂,里面有一些甚至不是难受,而是高兴。也许我说得太复杂了一些。这是需要解释一下的。
当然了,被人看成是坏人,而且这个坏人还要在这个视他为坏人的地方待很长时间,也许是很多年,这肯定是难受的。
可是这个坏人没有地方去解释,没人要听他说什么,因为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过什么,没有任何质问。他无从说起。
我感到一些高兴,是因为,我认为,这种对我的恶劣态度恰恰说明了这个四区的人跟二区的人,我是说大多数人,普通人,观念是一样的,他们在心是跟“暴动”的二区人连着的。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受苦受难的好人。
但被人看成坏人,尤其是一个明明是好人的人、一个明明没有做过坏事的人被人看成是坏人,说实在的,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不得不说,我觉得很奇怪,我在二区八年多,从来就没有听说其它区或者说其它研究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可是这里的人在短短几天后显然已经听说二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了。
也许只是因为平时各个区各个研究所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一提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事情,而我们二区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太有普遍意义对所有这里的人来说太重要因此也太震撼了。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研究院,它持续了很多年的深度平静被打破了。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研究院第一次发生了地震,一种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地震,也许,在震中以外的地方,地质的动静更大。
我连续几天几乎足不出户了,虽然我很想去解释什么,可是没有人会听我的解释。那些好人的眼光和态度实在是让我害怕了。
我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了。整夜的,我在床上躺着在窗边站着,大多数时间在发呆。我想到苏珊,想到格莱格、云吴,想到娜拉、若雪、酒吧里的纳丝林。
我想到最多的是那只考拉。那只亲爱的考拉,只有它相信我,为了相信我,它甚至付出了它的生命。它是一只小动物,它相信我完全是靠直觉,什么附加条件都没有。连亲如兄弟的格莱格都会向我提出“为什么”这样的问题,而且他是带着这个问题闭上眼睛的。我相信,如果他活着,他会想这个和这一系列问题的。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他把对我的质疑直接带到了他会去的地方。地下也好,海里也罢。愿他安息。
说来也有点奇怪,我想到苏珊、格莱格、云吴时会心痛,我想到这只考拉时却直接地流泪,每次想到都会流泪。
我明白了,人在逆境里的时候,最需要的是信任,是相信。
所以,当施图姆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象是从黑暗的地下走出来,直接站在了中午耀眼的阳光下那样,有睁不开眼睛的感觉。这种睁不开眼睛却是一种盼望已久的现象。
我们的四所所长兼四区区长对我微笑着,他微笑着对我说:波历,跟我来。
我就跟他走了。我感觉到纳丝林、麦克和大卫抬起头来看着我和他的侧影及背影的那种惊讶。
他把我带到了我们大楼一头的一个小会议室里。他让我在会议室的一头坐下。我面对着的是一块活动的淡黄色的黑板,说黑板是不对的,应该说是写字板,那种写完之后按一下按钮就可以消除上面的字迹的板。
他先是在我斜对面坐了下来。一个女孩子走进来,问我们要喝什么。我说咖啡。他说那他也要咖啡。他补充说:你带一壶进来。
他甚至给我倒咖啡,甚至的甚至还端起咖啡杯提议跟我干杯。以咖代酒的意思。
他几乎一直微笑着,或者说,他没有觉得一起微笑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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