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晚饭是殿前司的院落送上来的, 一锅清粥,几碟小菜,都是延岁山的特产作物。平日杜菀姝口淡, 饭菜倒是对她胃口, 只是怀揣着心事, 吃得没滋没味。
她……她一想到晚上要与云万里同住, 就忍不住紧张。
洞房花烛夜,杜菀姝心慌了一夜, 什么都没等到。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彼时松了口气, 今日却不得不同房。
过了戌时, 竹楼之外传来窸窣脚步声。
他回来了!
杜菀姝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把拆开的发簪扎进手里。
只是等了片刻, 也不见云万里进门。杜菀姝心中忐忑不安:“观月, 你去出去看看,老爷怎还没过来?”
“是。”
观月闻言,从杜菀姝身后起身,拎着裙摆出门。
几乎是往外一站的功夫, 她就回来了。
“回夫人, ”观月开口, “车夫说,老爷进了院子,觉得自己一身是汗, 就拎着甲胄到泉水边洗沐去了。”
到泉水边洗沐?
这天再热,那活的山泉水也是沁心凉。出了满身汗直接入水,不怕激的风寒么?
杜菀姝赶忙起身,出言吩咐观月:“去煮一壶热水。”
幸好来时, 杜菀姝就记着备上药茶呢。方子是从杜府带过来的,草药有安神驱寒的功效。
云万里进门,已然换上了干净的单衣。
他身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连头发也洗了,乌黑如墨的长发自然垂到脸侧,遮住了右脸的狰狞疤痕。
“夫君,把茶喝了。”
杜菀姝上前接过他换下的衣物递给观月,又柔声出言:“泉水太冷,以防着凉。”
云万里不禁挑眉。
哪有这么娇气,这还是住的地方有活水呢。在军中时连洗个澡都不容易,哪怕是大冬天,能碰见冰水都是要抓紧洗把脸的。
但“不用”二字含在嘴边,却都叫杜菀姝那双目光灼灼的杏眼堵了回去。
她微微蹙眉,白皙面庞写满了挂念,就算云万里再不解风情,这拒绝的话也是说不出口。
……罢了,就一杯茶。
“嗯。”
他改了口,接过热茶。
药草微苦,也带着清香,入腹之后,心肝脾胃好似都烘得滚烫。云万里只觉得被泉水泡凉的皮肤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温度。
待到他喝完热茶,杜菀姝接过茶碗,放置到一边。
“观月,”她出言时,才发现自己的声线竟不自觉地抖,“你下去吧。”
“下去做什么?”
云万里冷不丁开口:“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我去和车夫睡,叫她留下来陪你。”
杜菀姝微微太高声音:“这……这怎么能行!”
“你我可是,是官家赐婚,”她捏紧衣袖,“若,若叫旁人发现了……”
到最后,声线几不可闻。
除却自家下人,没有谁知晓杜菀姝与云万里至今仍未圆房。
说出去就麻烦了,不同房,岂不是在抗旨?
“观月下去吧。”杜菀姝坚持道。
“……是。”
到底是杜府带来的人,比起听自家老爷,观月还是选择听从夫人的命令。她低着头离开,还不忘记带上房门。
门页“吱呀”一声响,室内的陷入了微妙的寂静。
竹楼内只点着床头与梳妆台前的蜡烛,微弱的火光幽幽,拉长了二人的影子。细长的黑影到了尽头,暧昧地交汇于一处。
云万里垂眸看着杜菀姝,就是瞎子也能察觉出她的不安。
“我打地铺就好。”他打破沉默。
“不,不行。”
某种程度上,杜菀姝也是拗得很。她摇了摇头:“你明日还要去参加狩猎,得好生休息,睡地上算什么?就,就睡床上……上吧!”
她话到最后,婉转声线抖的几乎成不了句子。
声音在抖,人也一样。
杜菀姝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床榻上的,她向后一靠,险些压到后背散落的长发之上。
“我来……替夫君更衣。”杜菀姝强撑着说。
云万里依旧站着没动。
他就停在床榻边,一双深邃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她朝着他伸手,随着拉近距离,微凉的水汽裹挟着干净的皂荚气息,以及属于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云万里身形高大,完全遮住了室内为数不多的烛火,黑影完全将杜菀姝包裹在内。
成婚之前母亲教过杜菀姝行房,甚至逼她看那些让人害臊的图册。
母亲说,初次房事,没有不疼的。
起初杜菀姝还不是很懂,为什么这般就是要痛,但当云万里实实在在站在她眼前时,杜菀姝又好像明白了。
他的影子犹如一只饥渴的兽,要将她拆股入腹。
杜菀姝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日云万里习武的模样。
微黑的皮肤上蒙着晶莹水光,肌理分明的胸膛,宽阔结实的脊背,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若是那般重量压过来,若是这双大手抓住她,又,又怎能不痛?
杜菀姝心里慌乱的要死,可在恐惧之余,还有一股小小的,莫名的期待,勾得她心里直痒痒。
母亲不知道的是,嫂嫂余氏还偷偷给杜菀姝讲过,说若夫君妥帖,这档子事,也是很快活,很舒服的。
那,那杜菀姝就更不懂了。
他力气那般大,恨不得稍稍用力都能捏死她,舒服又是什么……舒服呢。
柔软的指尖触及到男人的衣衽,连她的指尖都在战栗。
如雕塑、似野兽般,始终站在床榻前沉默的云万里,最终只是阖了阖眼。
“你不愿意,”他冷声道,“何苦如此?”
“可,可在成婚之日,就,就该……”杜菀姝颤颤巍巍开口。
“那你愿意吗?”
云万里的声线底的可怕,他的语气分外冰冷,每个字都恨不得要抖下冰碴子来。
但在那寒冷之下,仍然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若不愿意,就没什么该不该的,”云万里说,“睡吧。”
说完,他也不等杜菀姝回复,径自躺到了床榻的外侧。
杜菀姝坐在床榻脚头,怔怔盯着男人的身形片刻。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云万里单衣的布料触感,本能地长长松了口气。
畏惧消散,不用再怕了,这本是好事。
可,可在心底,为何她又觉得莫名……有点失望?
她不敢再继续深想,乖乖躺到了床榻内侧,背对着云万里闭上双目。
心再乱,这一日颠簸,杜菀姝也是累了。
身畔多躺了个人,云万里沉稳的呼吸声反倒是让她在陌生的环境感到几分安全。杜菀姝还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她一沾枕头,没过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反倒是云万里睡得不好。
延岁山不比京城,黎明之前,仍是很冷。
睡梦中的杜菀姝裹着被褥还觉不行,本能地朝着身畔的热源凑了过去。
云万里五感极其敏锐,几乎在杜菀姝翻身的瞬间苏醒。而当他意识到娇小窈窕的娘子近在眼前时,更是僵硬在原地,动都不敢再动。
她发间的香味迅速充盈肺部,微微的热度传递到肌肤之上。云万里竟是鼓起了勇气才敢睁眼,在晦涩的室内,他仍然看清了杜菀姝散开的黑发。
长长的发丝因她转身,而落在云万里的手边。他稍稍抬了抬手,瀑布般的青丝在男人的指缝中滑落,还真像那活水一般。
发丝之间,杜菀姝微微低着头,纤长白皙的脖颈触目可见。
云万里几乎都要恨自己卓越的好眼力了。
她后脑发鬓处细碎的绒毛,她肩颈间微微凸起的小巧棘突,再往下,玉般光洁的后背中央,白皙背沟消失在单衣的衣领之后。
男人吞了吞唾沫,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可那香味仍然萦绕在鼻翼两侧,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掉。
杜菀姝却浑然不觉,梦中的小娘子只想靠近身旁的温暖,她甚至又凑了凑,头顶的发旋都恨不得凑到了云万里的面前。
不行。
云万里浑身莫名燥热,之前在心底窜起的小火苗,又腾了起来。
他忍了忍,没忍住,豁然起身。
这么一起来,杜菀姝终于醒了。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只瞧见了云万里匆匆下床离开的背影。
外头天已经凉了,他跨过门槛到了院子里,杜菀姝隐隐约约听见他拿起了什么,而后就是车夫讶然的声音:“老爷,昨夜刚洗了澡,怎又要去?”
咦?
杜菀姝有些不太明白,又去泉水边洗沐做什么?
只是云万里人都去了,她也不好再喊回来。杜菀姝只得跟着起床,又泡了一杯药茶。
待他回来时,杜菀姝问了一嘴,云万里紧绷一张脸没有作答。
她也只能与他一同吃完早饭,送人离开。
官家带人出去打猎,女眷是没法跟去的——也许刘朝尔是个例外。
友人不在,杜菀姝也不愿下去抛头露面,免得碰见过往熟人,还要尴尬寒暄。
杜菀姝干脆拎着篮子,与观星一起步入竹林之间。
泉水自竹楼向下,流淌进半尺宽的小溪里。她沿着清澈溪水一路前行,采些花草、剪剪石头,也算颇有志趣。
直至茂密林间,一阵飞鸟惊啼响起。
杜菀姝吓了一跳,她本能转身,朝着竹林深处走了几步。
越过林子,一名身着红衣的孩童蹲在远处的草地上,正掀开用竹子制成的捕鸟笼,从中抓住一只小鸟来。
听到脚步声,孩童抬首。
是个姑娘,约莫七八岁左右,一双凤眼分外清明,看向杜菀姝时,竟凸显出几分不属于这年纪的锐利。
她肤色白皙,双手柔嫩,再加上身上那价值不菲的红衣……
杜菀姝立刻断定,她不是延岁山当地家的孩童。
是哪个府上的小娘子么?只是杜菀姝想了想,也没想出在哪里见过她。
022
小娘子一身红衣由绸缎制成,纹饰不多,仅在袖口、裙尾绣着飞鸟祥云。绣样写实,一瞧就是出自苏州的锦缎。
苏州锦价格昂贵,绝对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杜菀姝的人缘不差,京中勋贵家的娘子,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而这名八、九岁的小娘子,穿着昂贵,又在延岁山——证明她是被家人带来参加田猎的,至少也是名嫡女。
但杜菀姝竟是从未见过她。
而端详小娘子时,她手中的小鸟拼命挣扎,锐利的鸟爪径直扎进了她的虎口处,扯开绿豆大的口子,瞬间出了血。
杜菀姝心中一惊,也顾不得打量了,赶忙上前:“小心点!”
红衣姑娘却毫无反应,她好似察觉不出痛,就这么徒手抓着鸟,又把它塞进了竹笼里。
“擦擦吧。”杜菀姝递过去帕子。
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起身后的红衣姑娘,只是用凤眼瞧了杜菀姝一眼,并没有接过帕子。
杜菀姝察觉到她视线停留在洁白干净的帕子上,大概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便开口:“我不喜欢这条帕子,没关系的。”
听到她这么说,小娘子也不客气,干脆利落地接过帕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
自始至终,八、九岁的孩童,甚至连眉头都不带拧一下。
……不管是哪家的嫡女,也没有这般抓鸟的狠劲和本事。
“这样不行,”杜菀姝温声道,“我带你包扎伤口。”
尽管不知道对方身份,可不管谁家的姑娘受了伤,杜菀姝也不能弃之不管。
只是小娘子一声不吭。
是不会说话么?杜菀姝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红衣姑娘既没回应,也没驻足,她按着伤口,直至止住了血,又把帕子归还给杜菀姝。
好在看样子,手上的血痕只是皮肉伤,没一会就结痂了,并不严重。
她弯下腰拎起竹笼,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竹笼对她而言似乎过于沉重,小小的身躯拎着竹笼摇摇晃晃,笼子里的鸟也仿佛受惊一般不住扑腾鸣叫。
杜菀姝看着不忍,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自行离开。
这林子里,不说有什么野兽,可虫蛇蚊蝇必然不少。要是没碰见她也就罢了,碰见了,可不能让她继续在竹林里闲逛。
当然,杜菀姝也不会强行拦住她。
小娘子虽不肯开口,可看这架势,分明是个颇有主意的姑娘。
“那个,”于是杜菀姝提议道,“我看溪边生着不少狗尾草,你可以抓来编织小兔子小狗,还能做蛐蛐笼子,你要也不要?”
狗尾草兔子,可比什么劝告阻拦都管用。
红衣姑娘迈出去的腿立刻定在原地,她扭过头再次看向杜菀姝。
“要也不要?”杜菀姝笑着重复。
小娘子点了点头。
她肯走,就容易多了。杜菀姝将手中篮子交给观月,拎着裙摆,带着红衣姑娘折返回溪流边。
盛夏季节,狗尾草随处可见。杜菀姝捡着形状好的摘了几只,用一根短的缠住两根长的,又再下方缠出四肢,一只绿油油、晃着长耳朵的兔子就编好了。
“给你。”
杜菀姝把草兔子递给小娘子:“还要小狗么?”
小娘子摇了摇头,而后她那双凤眼往四周一转,又拔了好几根狗尾草,无言地递给杜菀姝。
表明了不要小狗,却还是拔了好几根草给她。杜菀姝略作思忖,出言问:“你想要蛐蛐笼子?”
红衣姑娘再次点头。
这个就要费些功夫了。
杜菀姝吩咐观月去摘多多的狗尾草给她,小娘子听了,也跟去帮忙;而杜菀姝本人则从竹林四周转了一圈,找了两根差不多长的小草棍。
不出一回,着红衣的小娘子,就抱着一大堆狗尾草放到了杜菀姝面前。
蹲着弯腰怪累人,杜菀姝索性坐到了溪边的草丛上。
小草棍叠成十字作基底,而后杜菀姝将狗尾草的绒毛悉数捋下来,只用草茎做编织,就像是民间用藤条、竹条做笼子般,在小草棍上交织缠绕,一层一层叠加上去,很快就做出了一个容器。
到了最头上,她特地留了几根草没捋绒毛,这么一系,毛茸茸的草顶就能做笼子盖了。
杜菀姝拎着蛐蛐笼的“耳朵”,递给小娘子:“送你。”
小娘子顿时扬起笑容。
她连笑起来都悄无声息的,红衣姑娘麻溜起身,接过蛐蛐笼,连手中的草兔子都不要了,就这么随手一丢,一溜烟跑进了草丛身处,蹲下开始寻找蟋蟀蚱蜢。
“夫人手真巧,”观月奇道,“没想到这狗尾草,还能做编织呢。”
“小时候学的。”杜菀姝忍俊不禁。
京中的娘子,哪能会这个?看来连这名红衣小姑娘也是一样。
可是平民家的孩子日常这么玩呢,小时候二哥杜文英淘气,时常偷偷跑出府到街边玩。他跟卖油郎家的孩童学了这招,回来就教给了杜菀姝。
转头杜菀姝靠着这手“功夫”,还讨了不少同龄娘子的欢心。
不过,不喜欢草兔子、小狗,就喜欢抓鸟抓虫的小娘子,杜菀姝还是头一回见。
红衣姑娘不仅爱活物,她身手也灵巧。杜菀姝坐在一旁看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往蛐蛐笼里抓了好几只蚱蜢,甚至朝着不远处盛开的花朵瞧了过去。
上面停着一直蜜蜂。
“不行。”
杜菀姝心中一突,赶忙出言警醒:“蜜蜂有毒,蛰到你后,可不是出血这么简单。你要是肿着伤口回去,势必会被长辈责骂。”
听到这话,小娘子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情愿,但到底是听了杜菀姝的话,重新蹲回了草丛之间。
还挺懂事的。
不说话,但听人劝诫,一个人趴在草丛间不哭不闹,自娱自乐甚是开心。
真不知是哪户人家,能养出这般……非同寻常的女儿。
杜菀姝心中嘀咕:难道是有地方的大家进京了?也没听说呀。
若非京中勋贵,亦不是地方大家,那就只能是——
远处的红衣姑娘,骤然侧过了头。
她歪着脑袋的模样,就像是倾听环境的小兽,紧接着小娘子直接起身,一手拎着蛐蛐笼,一手抓起鸟笼,又摇摇晃晃地跑到了杜菀姝面前。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孩童,露出一副肃穆神情。
分明的凤眼写满郑重,她把鸟笼递给杜菀姝,严阵以待的姿态叫人不敢小觑。
“怎么了?”杜菀姝讶然道。
红衣姑娘一把抓住杜菀姝的手,牵着她起身,朝着竹林另外一侧撒腿就跑。
杜菀姝:??
这竹林虽茂盛,但到底毗邻皇家别苑,周遭不会有什么走兽。她是听到了什么,要撒腿就跑呢——小娘子连见了血都面不改色来着。杜菀姝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她迈开步子。
在幽静竹林里绕了几圈,跑出去约莫十几丈,杜菀姝隐隐听到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顿时明白了。
这小娘子,当然是偷跑出来的。
怕是有人找过来了吧。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眼瞧着是跑不掉了,红衣姑娘干脆停了下来。
小娘子气喘吁吁地拦住杜菀姝,把手中的蛐蛐笼也递给她。八岁孩童昂起头,刚刚还老神在在的眼眸里填满了焦急和哀求之色。
她还是不说话,可杜菀姝就是莫名懂了。
“你要我替你保管,”杜菀姝出言确认,“等你回来拿?”
红衣姑娘拼命点头。
杜菀姝:“不如你跟我走,去我竹楼里——”
她本想说,去她竹楼里躲一躲。
不愿见人,杜菀姝也不想勉强小娘子,只是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独自跑开。还不如藏到竹楼里,哄上一哄,说不得高兴了就愿意道出身份了呢。
然而小娘子却根本不听。
她见杜菀姝不接蛐蛐笼,干脆就把草笼往她怀里一送。随着她伸手,褙子掀开一角,露出挂在腰际的一枚玉佩。
日光之下,镶金的玉佩折射出粼粼光芒。杜菀姝低头一看,只见那玉佩精雕细琢成了锦鲤的模样,金线勾勒出细密鱼鳞,分外显眼。
杜菀姝蓦然一惊,这玉佩……
红衣姑娘转头欲跑,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听到竹林之后响起一道熟悉的笑声。
“阿鱼,你要跑到哪里去?”
一只素白袖子推开竹叶,如竹般清隽文雅的面孔落入杜菀姝眼底。
竟,竟是陆昭!
惠王陆昭着一身白衣,手持折扇,俊秀面庞本写满了揶揄之色。直至他那双清亮的桃花眼触及到杜菀姝的身形,笑容即刻转变为错愕。
怎会是陆昭哥哥?
皇家田猎,惠王肯定是要来的。只是官家一遭出去狩猎,他不该一起么?
一时间,竹林重归寂静。
夏风吹过枝叶,发出沙沙声响。红衣小娘子被追上了,沮丧地一声叹息,干脆就在杜菀姝身边站定不动了。
昂贵的苏州锦,锦鲤玉佩,还有陆昭哥哥那句“阿鱼”,叫杜菀姝瞬间明白了这孩童的身份。
当今官家只有一名嫡公主,出生之时穷尽艰难,幸而母女平安。只是公主体弱,自幼养在深宫中,从未露过面。
时间长了,民间便有流言,说公主出生时脐带绕颈,缠久了,有些痴傻。
眼前的红衣姑娘,就是那名平康公主陆鱼。
023
自成婚后,杜菀姝就没再见过陆昭。
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伫立在茂密葱郁的竹林之间,美的仿佛从画卷仙境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陆昭回神,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惠王,”杜菀姝有些讶异,“怎没跟官家去狩猎?”
“京城有事,耽搁了些时日,”陆昭笑着回答,“今日才赶来延岁山。我听闻,云大哥也一同去了?”
“是。”
陆昭沉吟片刻:“怕是高承贵的主意,但也是个好机会。”
不管高承贵想做什么,至少云万里武功在身,打猎混个名次是没什么问题的。
杜菀姝没说话,陆昭的一双桃花眼向上抬了抬,触及到她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
有那么瞬间,少年郎君清亮的眼眸依然黯淡了几分。
“那你……”他攥紧手中折扇,踯躅片刻,“过的好吗?”
清朗的话语落地,杜菀姝仍是感觉到了几分酸涩。
但她竟发现自己不是很难过。
若是不好,又怎样呢?
至少云万里不会亏待她。他虽不愿意接近她,每每杜菀姝靠近,都像是躲瘟神一般逃开,但云万里尊重她。
这就够了。
回忆起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眸,杜菀姝甚至还打心底浮现出些许庆幸。
何况,她也没有必要回答陆昭。
于是杜菀姝低头,看向站在她与陆昭中央忐忑不安的红衣姑娘。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就是平康公主。
“为何平康公主会在这里?”她问。
当今官家,妃嫔不少,却只有这么一名与皇后所出的女儿。民间传闻说平康公主痴傻,所以才不叫她对外露面。但杜菀姝知晓的则是平康公主……不会说话。
八岁的孩童,除却哭笑,从未开口过。
宫里的人都说,平康公主性情孤僻古怪,不亲近任何人,因而官家很是厌恶她。
恨屋及乌,连带着皇后也失了宠。
如今看来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竟然还都是真的。
平康公主确实不肯开口,性格也与寻常的娘子迥然不同。
“阿鱼就是如此我行我素,”陆昭苦笑几声,“她谁的话也不听,喊她不要乱跑,可对阿鱼来说,甩掉仆从内侍不过分分钟的事。也是因此,皇兄一直不放心让她到外面露面,也就是……她已八岁了,不得不带出来了。”
也是,民间都开始说平康公主生来痴傻了。与官家一同参与田猎,好歹能证明她不是一名痴儿。
不过杜菀姝倒没想到,找过来的会是陆昭。
“看样子,公主与惠王关系不错。”杜菀姝说。
“嗯。”
陆昭无奈摇头:“我不会责怪她,她对我就还好。”
是个有主意的小娘子呢。
与平康公主相处的短短时间内,就足以杜菀姝断定她极有主意,且是一名身手敏捷、头脑清醒的孩童。
尽管不开口讲话,可她并非与外界全无沟通。
“你手中的……”陆昭指向杜菀姝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而后忍俊不禁,“没想到,阿鱼竟与你投缘。”
说着,他低头看向平康公主:“你也叨扰莞……云夫人许久,该走了。”
平康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红衣的小娘子不言不语,像是完全没听陆昭的话般,不住往四周打量,仍是一副想逃的模样。
“阿鱼。”陆昭的语气稍稍重了些:“云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留在这里,只会给她增添困扰。”
然而平康公主压根不吃这套。
她闻言蹙眉,一双凌厉凤眼扫过来,其中写满警惕。
如此出言怕是说服不了平康公主。
八岁的娘子,喜欢抓鸟抓虫,喜欢一人在竹林里肆意乱跑。这般有主意,叫她带着宫人内侍出行、以大人的口吻开口劝诫,怕是没用的。
何况,杜菀姝也没什么事。
刘朝尔跑去参加狩猎了,她也不愿一人去和过往的友人交际,免得平白遭受他人揣测试探。与其和勋贵的家眷们打机锋,还不如看平康公主抓蛐蛐呢。
杜菀姝拎着裙摆,在平康公主面前弯下腰。
她蹲下来,选择与其视线齐平,而非居高临下说话。杜菀姝直视着公主的眼睛:“公主可想骑马?”
平康公主双眼蓦然一亮。
小娘子表现出了十足兴趣,方才流露出的几分狠厉与戒备消失到无影无踪。
“妾有一名朋友,擅长御马驯马,只是她也与参加狩猎了,明日才能回,”杜菀姝温声道,“殿下若是愿意,可先同惠王回去,明日再叫他带你过来,你我一同去骑马如何?”
说完,她又伸手,替平康公主抚平了衣袖。
那被鸟爪戳破的血痂,刚好就这么挡在了袖子之下。
杜菀姝:“切莫叫官家与圣人担忧。”
平康公主眨了眨眼。
她看了看杜菀姝,又飞快扫了一眼自己的手。
“这也不错,”陆昭闻言,很是惊喜,“请刘家娘子带阿鱼骑马出游,也算是阿鱼在世家勋贵前露了面。待皇兄回来,我就同他说。”
平康公主听了,这才放下心。
她认同地点了点头,往陆昭的方向小小跨了一步,算是表明愿意离开。
杜菀姝将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递过去:“还给你。”
凤眼扫了过来,平康公主的视线停留在杜菀姝的双手上,流露出几分不舍,摇了摇头。
“要我替你保管吗?”杜菀姝问。
平康公主再次颔首。
也是,这小鸟和蚱蜢,带到皇家别苑里,一准会叫宫人丢掉。
深宫的孩子啊……
“那好。”杜菀姝转头将鸟笼和蛐蛐笼交给观月,“我帮你收着,殿下若有空,就来看看。”
平康公主骤然绽开笑颜。
得到保证,她心满意足地向前拽了拽陆昭的衣角。这就是可以走了的意思。
陆昭的神情不自觉放缓,他抬眸看向杜菀姝,试图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少年郎君动了动喉咙,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还能……再说什么呢。
最终他也只是带着平康公主,与杜菀姝告别,转身离去。
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杜菀姝久久不言。
站在一旁的观月忍不住,一声叹息。
“叹什么气?”
杜菀姝收回视线:“走吧,回竹楼。”
说着,她抬头瞥了一眼湛蓝的晴天。
天气甚好,也不知狩猎的情状如何。
…………
……
同一时间,延岁山内。
越往山内走,周遭环境越发幽静葱郁。殿前司将军赵正德勒停马匹,一面擦汗,一面不住拍打着脖颈之间,以防蚊虫叮咬。
“都走了一个时辰了,”赵正德嘀咕,“还要走多深呐?”
话音落地,树林后头,赵押班匆忙赶过来:“三哥,官家要你停下。”
赵正德顿时来了精神:“可是要打道回府?”
官家出猎,殿前司自然要打先锋。这跟着官家一齐出来的,不止有武将、护卫,还有诸多勋贵家的公子——以及多出来一个分外显眼的刘家娘子。
往年田猎,也就在别苑附近猎鹿杀兔,意思意思完事。
这次往山里走这么深,赵正德担着责任呢,心理没谱。
“属下……不知,”赵押班为难道,“回去看看吧。”
“走。”赵正德调转马头,“官家肯定是准备回去了!”
云万里尾随其后,听到赵正德的话,不着痕迹地拧起了眉头。
但他并未多言,而是催动胯下战马,紧跟着折返。
大批人马,停留在南山的山腰处,再往上地星变得分外陡峭,树林、草丛越发茂密,马是不可能上去的。
殿前司的人刚从北边回到山腰的位置,就看到一小队京城府的将士从南山上面徒步下来。
“回官家。”
打头的将领看着分外年轻,出言禀报:“山上确有马熊的踪迹。”
话音落地,诸人大哗。
这山下就是皇家的别苑,按理来说,马熊不该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是。
许是两年不曾田猎,以至于远离别苑的地方疏于管理,茂盛的树林引来了马熊栖息。
“好!”
京城府将领禀报之后,马上着一身红袍的壮年男子一声大喝。
他看起来接近而立之年,容貌秀丽、肤色白皙,唯独那一双凤眼生得颇为狠厉。这正是当今官家、大雍的皇帝陆晖。
陆晖迫不及待道:“传言说延岁山上来了马熊,果然没骗朕。走,随朕去猎熊!”
说完他就要翻身下马,竟要亲自带人步行上山打熊去。
赵正德听了脸色大变。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马上前,单膝跪地:“官家不可!官家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
“哦?”
陆晖的脸色变了变,兴致高昂的凤眼阴沉下来。
他看向赵正德:“赵将军的意思是,我定然会犯险?”
赵正德抖了一抖。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今天就是他人头落地,也不能让官家亲自上山。
万一出个好歹,那就不是自己死的问题了。
“末将的意思是,”赵正德磕磕巴巴,“是,是——”
中年将军“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一个好歹。
到最后,一声来自陆晖身后的笑声,接下了话柄。
“官家,赵将军说的也没错。”
陆晖扭头,看向身后之人。
是名中年士子,着文士袍,一张国字脸端正且坦荡,个子高挑且挺拔,走上前来,可称一句器宇轩昂。
触及到男子的脸,云万里不禁挑眉。
“高丞相竟也要拦我?”陆晖不悦道。
出列的正是丞相高承贵。
高承贵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官家要猎熊,那是谁也拦不住。只是臣以为,我大雍王朝,最好的将士男儿,今日皆在。这些个好儿郎可都是官家的,何苦官家自己亲力亲为啊?”
陆晖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前两年又是洪涝、又是民反,搞得陈晖烦不胜烦。今年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可以出来田猎了,听说山里有熊,陆晖肯定不能放过。
猎熊,是为了彰显他威武能干,有勇有谋。
但他威武能干做什么?还不如让底下人去,这样传出去,则是他大雍的人武力高强,显的也是整个大雍的将士身强力壮。
“高丞相说得对。”
陆晖选择让步:“有谁要自告奋勇的?能将马熊猎回者,朕赏千金!”
官家的话落地,周遭陷入了瞬间的沉默。
这——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
要是狩猎野猪,哪怕是郊狼,仗着人多势众,去就去了。最差也不过是声势浩大,猪狼跑了,猎手空手而归。
但猎熊又是另外一回事。
步入深山,去不了太多人,而且他们还得下马步行。其中危险,无异于上前线。
一时间,无人敢言。
寂静蔓延开,就在陆晖再次拉下脸色之前,一道凛冽声线打破林间沉静。
“卑职愿往。”
陆晖转头,只见赵正德身后,站出来一名瘦削高挑的陌生武官。
他带着明显异族血统的深邃眼窝与高挺鼻梁让陆晖眯了眯眼,旋即官家的视线就落在了男人右脸狰狞可怖的烧伤疤痕上。
官家从未见过他,但瞧见那伤疤,也就想起来了。
是从肃州来的云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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