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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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落花满地,初罢莺啼。

园中各处彩带翩跹,如梦如画。

倚着楹花窗子,宋令枝看得细致。

先前知晓魏子渊擅仿字迹一事,宋令枝担心日后有人也有此绝活,仿自己笔迹骗祖母和父亲,或是伪装父亲的字迹发号施令,故而和祖母商榷,自创了独属于宋家的密文。

家中也只有祖母和父亲知晓。

先前宋瀚远听了还笑,说西洋人也想过此法子,为的也是避人耳目传递消息,只是他们那的人唤此法子为摩斯密码。

如今这画本上的舆图,便是祖母加密过的。兴许是想着日后再和宋令枝说此事,画本上只有下山的舆图,并无密道的入口。

合上画本,宋令枝暗暗将舆图记在心上,仰头望去,缂丝屏风后多出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白芷半张脸贴在槅扇木门上,透过纱屉子悄悄往外望,深怕有人路过。

猝不及防听见宋令枝唤自己名字,白芷唬一跳,忙忙转身:“姑、姑娘。”

画本搁在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上面所绘,皆是不堪入目的画面,或站或坐,或抱或搂。

白芷烧红脸,别过视线去看宋令枝。

宋令枝面不改色,只眉眼染上几分喜色:“我想去山上泡温泉,去岁我在大雪之日埋的梅花,你让他们找出来,我有用。”

白芷福身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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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宋令枝都会携侍女上山,前日要大雪之日埋的梅花十两,今日又让人翻箱倒柜,找来西洋的果酒,说是那酒拿来泡脚正好。

一院之隔,书房窗明几净。

窗前栽着数株垂丝海棠,花果累累,小如灯笼。

案上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松柏香,青烟氤氲。

隔着缂丝屏风,负责监视宋令枝的张婆子跪在地,老妪佝偻着身子,两鬓斑白。

“今儿宋姑娘又去了山上,老奴细细瞧过了,那浴池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只听姑娘身边的白芷说,那浴池引的山上的温泉,对身子大有益处,想来宋姑娘是为的将养身子,方日日上山。”

书房安静,落针可闻。

张婆子伏首叩地,两股战战,不敢往屏风后多望一眼。

竹案上设杯箸酒器,另有各色茶筅茶盂。

沈砚坐在案后,一手抚额,他向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如墨的一双眸子冷冽森寒,只一眼,站在下首的岳栩当即了然,转而朝向屏风。

“只有这些?”

张婆子叩首:“是,老奴不敢欺瞒主子,宋姑娘确实日日都待在浴池。”

若说真有什么,那便是宋令枝奢靡精致,吃的茶必是上等的名茶,就连茶杯,也是讲究连连。

或是官窑五彩小盖钟,或是青窑脱胎填白茶碗。

若是夜里下了几滴雨,宋令枝瞅着天青色的天,一会说天不好啦,一会又命人扛来竹椅轿,伺

候她上山,说是枕着雨声泡池子,才有乐趣。

闲着无事,又让人取来自己的陪嫁,拿着一个个赏玩。

宋令枝乐得自在,倒是苦了跟着的张婆子,但凡宋令枝瞧过的走过的,她也要跟着翻看一遭。

这几日旁的事没做,光是翻看宋令枝的陪嫁,张婆子已累得直不起腰。

宋家果真富可敌国,一个小小的孙女出嫁,竟也是十里红妆,万人歆羡。

宋令枝在家中便是这等的骄奢,沈砚和岳栩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好奇宋令枝被囚在山庄,竟也能如此心安理得。

岳栩疑惑皱眉:“你可知……宋姑娘为何会突然想去山顶的浴池?”

张婆子难以启齿:“这……”

岳栩沉下脸,只当其中有蹊跷:“快说。”

张婆子吓得又跪在地:“前些日子,老奴见宋姑娘屋里关了门窗,她身边的白芷亦是神色慌乱,鬼鬼祟祟。”

张婆子颤巍巍自袖中取出一物,“待他们离开,老奴在宋姑娘房中,寻到了此物。”

张婆子虽早有儿孙,然冷不丁瞧见这般伤风败俗的画面,还是红了脸。

岳栩面色凝重,正想呵斥张婆子“如此重要之事怎不早点禀告”。待看了画本书封,他亦没了言语。

暖日当暄,庭落飘香。

案后的男子双眉轻皱,额间隐隐有薄汗沁出。

屏风后的张婆子早就领命退下,光线亮堂的书房,只有岳栩垂手侍立。

竹案上平铺一册画本,正是张婆子方才送来的。诚如她所言,这画本无甚稀奇,只是用色大胆了些。

浴池中的两人惟妙惟肖,就连池边衣衫的褶皱纹理,也刻画得入木三分。

以前在军营,那些大老爷们也常敞开了肚皮,调侃军中的美娇娘,言语粗鄙不堪,岳栩嗤之以鼻,并不入流,也不同他们看那些“来之不易”的画本。

只是不曾想,今日会在沈砚案上瞧见此物,还是在宋令枝屋中搜来的。

岳栩硬着头皮上前:“主子,此书并无异样,属下这就将它送回宋姑娘屋里。”

沈砚面上淡淡,只眉宇渐拢,寒冽目光一点点自画本掠过。

园中无声,唯有花香柳影相伴。

良久,那画本终又一次合上。

沈砚端坐在斑竹梳背椅,身影挺直,他一手轻捻指间的青玉扳指,漆黑眼眸如雾,让人望而却步。

岳栩心生疑虑:“主子,可是这画本有异?”

沈砚身份尊贵,所盛上之物,都会由岳栩细细查阅一番。这画本他方才也见过,除了笔墨比市集卖的精细些,岳栩实找不出半点异样。

日光微熏,竹案上,男子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敲案沿。光影无声落在沈砚指尖,并未向上攀爬。

沈砚眸光极冷,一双黑眸深不见底,显然是不欲多言,只那白净手背上,青筋盘虬,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岳栩抬头,好奇又多问一声:“……主子

?”

“哗啦”一声响,案上的茶筅茶盂忽然被掀翻在地,连同那画本,亦翻倒在地,汩汩热茶从茶壶倾泻而出,悉数落在画本上。

岳栩瞳孔骤紧,疾步越上前,眼疾手快在沈砚手上施了几针。

细长银针尖锐,亮得晃眼。

许是用力过甚,些许鲜血沁出薄肉。

满地狼藉,凌乱不堪。

沈砚一手抚着心口,只觉周身似坠入冰窟,百爪挠心,一会又觉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帐幔轻掩,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心口那股悸疼终于退散。

岳栩半跪在脚凳上,手上十来根银针,他面色严肃:“主子,这次毒发比往常快了半月。若是长此以往,属下怕……”

沈砚揉着眉心,手腕上的旧伤本欲痊愈,如今又添上新的一道,是他方才自己划伤的。

沈砚身中奇毒,岳栩虽擅用毒,然沈砚身上这毒,他却迟迟未能解开。

沈砚垂首敛眸:“关在地牢的药人呢?”

那本该是死囚,本就是将死之人,拿来试药正好。

岳栩低头:“属下无能。”

十来个药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还是瘫痪的。

沈砚毒发加剧,岳栩却仍找不出解读之法,他抱手跪地:“属下已让人重新去寻合适的药人,想来不日便有回信。”

沈砚轻“嗯”了一声,挥袖示意岳栩退下。

满地的狼藉早有奴仆洒扫干净,那沾上热茶的画本自然而然留在竹案上。

沈砚眼皮轻掀,眸光不经意掠过那画本上的一幕,倏然一顿。

……

日光乍泄。

湘妃竹帘半卷,宋老夫人疼惜孙女,便是浴池地上用的砖,亦是碧绿凿花。

水声潺潺,氤氲白汽飘渺,化成无形的雾升腾至空中。

既是演戏,自然要做全套。

宋令枝拥着绣衾,轻倚在金漆木贵妃榻上,身后枕着青缎引枕。

梅花式漆木小几上摆着果馔糕点,另有一个十锦攒心盒子。

白芷款步提裙,悄悄挪步至槅扇木窗前,隔窗眺望。

环顾四周,却不见那张婆子探头探脑的身影,廊檐下只站着一个面生的小丫鬟。

对上白芷的视线,小丫鬟当即站稳身子,不敢再东张西望。

白芷招手,唤人上前:“你过来。姑娘的玫瑰玉露落在暖阁了,你去取了来。”

丫鬟犹豫不决:“张妈妈不在,奴婢怕……”

白芷狠瞪一眼人:“她不在又如何,她是主子还是姑娘小姐,还要我们姑娘谦让她不成?便是她在这里,姑娘的话,她也不敢不从。”

宋令枝这些时日所为,小丫鬟亦看在眼中。不是要西域葡果,便是突发奇想,打发张妈妈上山采摘板栗,丢在风炉中烤着吃。

张妈妈因此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小丫鬟踌躇片刻,终还是点头:“姐姐稍等,奴婢这就

取来。”

白芷颔首:去罢。?_[(”

槅扇木窗轻掩,挡住了院中满地明晃晃的日光。

园中守着的丫鬟奴仆都让白芷打发离开,柳垂金丝,她悄声迈步,踏进浴池。

“姑娘,前院后院都没人,奴婢就在门口守着,姑娘放心。”

青松抚檐,松柏苍翠。

浴池金碧灼灼,池壁镶嵌宝石无数,四面悬着青花水草带托油灯,光影摇曳,熠熠生辉。

宋令枝回想着那画上舆图,小心翼翼踏上碧绿凿花砖。

她在这浴池连着寻了十来日,不见有任何异样。既是密道入口,那应当是不显眼的,或是藏在器具之后。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靠背坐褥,坐褥移开,并不见有任何异样。

宋令枝皱眉,这贵妃榻也曾出现在那画本之中,当时那二人,好像是在这边。

贵妃榻上还有一个螺钿锦匣,这锦匣本是装饰用的,并不能打开。先前那画本中的二人,还拿这锦匣……

宋令枝眸光一凛,纤细手指微曲,轻敲两下锦匣,竟是空心的。

柳眉轻蹙,顺着锦匣上的葡萄果藤转动,只听很轻很轻的一声“哒”。

宋令枝瞳孔骤缩,多日压在心上的阴霾终得以消散,若是真的找到了密道入口,有了那张舆图,她

定能带上贺鸣和侍女下山离开。

只要再往旁一点——

倏然,一道惊呼声从门口传来,显然是为了提醒宋令枝,白芷的声音比往日提高许多。

“奴婢见过严公子,公子,姑娘还在里面,你不能进去!严公子!严……”

缂丝屏风后,锦衾拥着一人。肌若凝脂,唇未点而红,宋令枝一头乌发轻垂在臂间,她一手揉着眼睛。

许是过于用力了些,宋令枝双目泛红,眼尾泛着绯色。杏眸氤氲,水汽迷雾,倒真像是刚被吵醒。

“白芷,何事如此喧嚣,你……”

睁眼瞧见那抹立在屏风旁的玄青影子,宋令枝唬了一条,赶忙拿锦衾盖在身上。

一双揉得红肿的眼睛满是警惕不安:“沈……你来做什么?”

满池春水荡漾,涟漪渐起。

沈砚负手而立,那双深黑眸子晦暗不明,深深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口没来由一跳。

虽说有白芷的提醒在先,她也只是匆忙取过青缎引枕靠在身后,挡住了那一方螺钿锦匣。

那锦匣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审视的目光。

她双眉轻皱:“有什么事稍后再说,还请严公子先出去。”

白芷快步挡在宋令枝身前,只可惜她身姿娇小,未能完全挡住。

沈砚岿然不动,那双幽深眸子定定望着宋令枝,如剑如炬:“出去。”

白芷双肩瑟缩,依然不动。

无声的沉默。

迎着沈砚那深深目光,宋令枝心口打鼓,只觉心乱如麻,她看

不透沈砚心中所想,更怕耽搁久了??[,沈砚看出端倪。

身子坐直,宋令枝强迫自己冷静:“白芷,你先出去。”

白芷心急如焚:“姑娘!”

宋令枝掐着掌心,强扯出几分笑意:“我无事,你先出去。”

池中飘着晨间新鲜采撷的玫瑰花花瓣,案几上亦有宋令枝只动了几口的果子。

白芷看看沈砚,又看看宋令枝,不甘心福身告退:“是。”

话落,又悄悄凑近宋令枝,“姑娘,我就在门口,有事喊我便是。”

宋令枝笑笑:“知道了。”

落日西沉,满园悄无声息。

宋令枝不动声色起身,往外多走两三步。她今日只穿了一身藕粉色织金锦牡丹蝶纹锦衣,羽步翩跹,步履轻盈。

“你找我,有事?”

自白芷离开,宋令枝眉眼的笑意也随之消失殆尽,望向沈砚的双眸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勾唇,环顾四周:“你倒是有兴致。”

那声音极轻,似带着嘲弄之意。

宋令枝不敢大意,仰首直视沈砚的视线:“将死之人,及时行乐罢了。而且……”

她垂眸,自嘲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世在三皇子府,在漪兰殿,宋令枝都是这般度日的。

那十年她也是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不得外出半步。

宋令枝眼眸低垂,纤细眼睫长长,似沾染上水雾,惹人垂怜。

沈砚视线森寒,不曾动容过半分,他冷声一笑:“……是吗?”

沈砚步步紧逼,凛冽视线往下,直迫宋令枝双眸。

宋令枝退无可退,又一次跌坐在贵妃榻上。

锦衾上还有她先前残留的温热,和落在耳边阴冷的声音大相径庭。

沈砚垂首俯身:“我还以为……你是为着这个来的。”

陡地,一册画本自沈砚袖中甩出,摊落在地,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你怎么、怎么……”

虽知道张妈妈是沈砚的人,知道她会监视自己,然沈砚这般将画本大咧咧摊开在宋令枝面前,仍是在她意料之外。

画上那二人近在咫尺,其后的贵妃榻,也同宋令枝身后的如出一辙。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紧掐入手心,宋令枝别过目光,指尖轻轻颤动。

沈砚是……发现什么了吗?

那画本上的舆图,宋令枝连秋雁白芷都不曾说,那密文也只有自己能看懂,依理,沈砚是不该知道的。

落在头顶上的视线不曾离开,便是宋令枝不抬头,也知那视线的主人目光灼灼,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沈砚眼眸幽深,落在宋令枝脸上的视线似有了重量,带着探究和审视之意。

宋令枝撑在背后的指尖轻动,隔着青缎引枕,便是那螺钿锦匣。

呼吸稍滞,心跳如擂鼓。

宋令枝大气也不敢出,敛眸掩下眼底的千思

万绪。

园中风声骤歇,万籁俱寂,只余落在颈间的温热气息。

沈砚声音低低:“不觉得似曾相识吗?这画上的贵妃榻……”

宋令枝猛地仰起脸,她用力推开眼前的沈砚。

眨眼间,地上的画本已被宋令枝撕成碎半。

双眼泛着泪珠,宋令枝竭力压下心底的惊慌失措,只抬眸,冷冷望着贵妃榻前的男子。

似是恼羞成怒,宋令枝气愤:“你到底想做什么?这画本新娘子都有,若非不是你……”

沈砚站直身子,玄青身影笔直如松柏,他低头,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他淡声。

“皇家别苑的浴池,也放着这样一张贵妃榻。”

只一句,宋令枝当即白了脸。

她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身影趔趄,摇摇欲坠。

每年盛夏,皇帝都会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前往皇家别苑避暑,宋令枝身为沈砚的夫人,自然也在伴君之列。

只是她未曾想到,宴上竟有人胆大妄为,在自己膳食下了药。

仓促之下,宋令枝就近闯入浴池。

再然后,她看见了沈砚。

雨打芭蕉,狂风肆虐。

院中的雨接连下了大半夜,将近三更天,浴池的哭声终于歇下。

沈砚面无表情从浴池离开,徒留宋令枝在原地。

贵妃榻狼藉凌乱,先前宋令枝赴宴的宫裙碎落一地,根本见不了人。

若非秋雁寻到人,兴许宋令枝连浴池都走不出。

临近天明之时,沈砚命人送来一碗避子汤,亲自看着宋令枝咽下。

那一夜彻底成了困扰宋令枝多年的噩梦,她忘不了自己喑哑的哭声,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遍遍哀求沈砚,忘不了沈砚的蛮横。

以及,那一碗苦涩难咽的避子汤。

她不敢想,如若当时先寻到自己的不是秋雁,而是其他宫的宫人,自己会落到什么田地。

时至今日,宋令枝都不敢回想。

午夜梦回,她总能从梦中惊醒,梦里是沈砚那夜冷冰冰的眼神。

……

胃中一阵恶心翻涌,宋令枝捂着心口,双眸颤动,宛若羽翼孱弱无力:“你……”

画本早被撕成碎末,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明明已是春日,园中暖意融融,宋令枝却只觉四肢冰冷彻骨,瑟瑟发抖。

如坠寒夜。

乌皮六合靴轻踩在碎片上,沈砚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宋令枝。

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嘲讽。

沈砚一字一顿。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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