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床 ·六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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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都郡素来有不夜城之称,城内夜到三更河岸上还游荡着许多花船,华灯璀璨,照亮的不止是夜色与河水,还有官商之间的逢场作戏。
说出来透透气的萧鹤棠靠在空置的房门上慵懒眺望,对面是无垠的黑水,和坐在船头为招揽恩客卖笑唱曲的琵琶女。
黑暗掩盖下,亲随出现在身旁递上解酒丸和热茶,禀告说:“郎君,厢房里头的大人们要散场了。”
原本疏懒的影子缓缓立直腰身,还是一副纨绔浪荡相。
今晚的酒宴萧鹤棠做东,来的都是些和萧家有瓜葛有背景的人物,作为长孙,萧鹤棠当仁不让成了一群客人当中最年轻的东道主。
随手接过药丸再伴着茶水一吞入喉,萧鹤棠捏了捏山根,让自己清醒几分,被热气熏开的眼珠黑得宛若一块稠墨,再看已经清净有神。
他回到那虚伪且盘综错杂的关系网中,老练地与人称兄道弟,左右逢源。
“鹤棠,往些年气盛轻狂,都说你是纨绔中的典型人物,我却是不信的,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啊。”
“借世伯吉言,典型到不敢当,也就是比旁的贪玩儿了些。”
与萧家是世交的长辈拍了拍萧鹤棠的肩,语重心长:“可不能再玩儿了,你的福气和前途还在后头呢。”
“是,亏得世伯们提携才有今日。”
“你啊,最会说这些好听的话……”
短暂的寒暄过后,一个个喝得醉意毕露的大人们坐上车马离开,等到最后一道影子消失在茫茫夜色,应酬了大半夜的萧鹤棠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笑:“告诉府里一声,太晚了,我在酒楼的厢房留宿,今夜就不回去了。”
手下提醒道:“可郎君,这个月来你回府次数还不到五次,老夫人说,再不回去,留少夫人独守空房,怕不好想。郎君要不还是回去一趟?”
萧鹤棠终于想起自己的过门妻子,他成婚早,这段亲事说起来有些渊源。
对方比他小,正是惹人疼的年纪,但他近来忙于正事,暂时无暇管理儿女私情,而且正事正在紧要关头,每回忙完已是深夜。
为了不必要的打扰,毁人清梦,萧鹤棠便选择在外住下了。
现在听手下传来的话,意思是他多日不在家,已经引起家里不满了。
连他亲祖母都发话了。
然而今夜宴席上,为了应付那帮老奸巨猾的世伯,哪怕是声名在外的浪荡子,萧鹤棠也开始不胜酒力,他喝得并不比任何人少,只有更多的份。
醉醺醺的,去了又有何用?
萧鹤棠说:“我不回府,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应酬。她不清楚,你们难道也不清楚?”
手下跟了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筹谋,最近有了很大进展,岂能轻易放弃。
正事要紧,也不再劝。
接着请示:“那该如何回禀老夫人、少夫人,郎君什么打算,总要给个交代。”
“我会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眼看到了夜深人静的地步,河上船家也吹熄了灯笼调转船头,方才还歌舞升平的河面,在刹那间昏暗了一半。
萧鹤棠俊眉一蹙,压制住体内翻滚的酒气,说:“等天亮了再出发,若无意外,晌午前便能抵家。”
寂静漆黑的街头,得了准信的手下孤身策马前往萧府。
冬夜的寒冷,使人习惯了缩手缩脚,庭院深深,驻守在内宅门外的仆人抱着手,烤着火炉,等来了进屋传讯的机会。
想不到这么晚了,少夫人的院子里还亮着灯,不知是枕边无人,还是忧思过度,竟也没睡,而远处的绿萼梅开了满树,像人一样,孤零零的,呆立在庭中央。
把手下派回去的萧鹤棠独自走进酒楼的厢房,他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庸都郡内最大最阔气的酒家是他用来宴客交际的地方,挥金如土,尽显阔绰。
卧房内一尘不染,金猊炉被提前点上袅袅香烟。
这里好比春日般温暖,地上铺满柔软的毛毡,光脚上去仿若踩在云端,周围的名贵玉器、花鸟字画,像风月场里多开了家书院,硬要在奢靡中熏陶出几分内涵,十足地符合了一个纨绔子该有的审美。
随意找了一张软榻躺下,萧鹤棠衣襟半开,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胸膛,乌发如墨,似还惦记着萧府里的人和事,微醺的眼半凝着不远的火炉,直到视野模糊,被困意侵染才沉睡过去。
然而这样的安定在天亮后,随着手下的回归让短暂的祥和烟消云散。
急促的敲门声唤醒萧鹤棠,他敏捷地翻身下榻,抵着宿醉后带来晕眩感的脑子将门打开,冷声问:“什么事?”
昨夜去了萧家的手下急切道:“郎君,不妙了,老夫人请你速速归家,少夫人她——她要和离!”
萧鹤棠一惊,像胸腔中窜进一只飞蛾,煽动情绪,他立在门口的身影卓然不凡,垂下眼帘,神色难以估摸,“你没将我的话传回去?我不是说今日晌午前抵家。”
手下为表忠心直接跪下:“郎君,传了,少夫人没理会,说是日前生了一场病,心意已决,连族老都请来做主了。”
“生病?”连萧鹤棠都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报给我听。”
手下也不懂为何如此:“属下也是今日一早才知情,少夫人院里有意瞒着的,不让说。”
感觉到蹊跷,萧鹤棠不再问了,他立马更衣,干脆利落地收拾一番回府。
朱红大门早早敞开,管事迎候在台阶下,萧鹤棠随意扫一眼家门口的墙角,停了几张眼熟的车马,他没发话,管事就明事理地率先透露了,“族老们在厅堂等候多时了。”
萧鹤棠目不斜视穿过前庭,步履生风,因来得急并未用玉冠束发,长发简单绑了下,但身形气度始终清举爽朗。
他径自走进厅堂,里面的说话声暂停下来,目光一致看向他,而萧鹤棠将在座的所有人纳入眼底,探扇浅笑:“一点家事,何至于兴师动众,连累两位叔公多跑一趟。”
“鹤棠。”
族里的长辈问:“月鸯执意要与你和离,她已经在书上签字,只剩你了。你怎么想?”
萧鹤棠被问得莫名其妙,笑意不减:“我自然不答应。我既没做错事,无缘无故,凭什么和离。”
“她说你久不归家,回来也见不到人,与你夫妻一场名存实亡,现在缘分已尽,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与你祖母也是劝了她许久,但都不为所动。”
“那她人现在何处。”
长辈彼此相视一眼,继而看向萧家的老夫人。
有萧老夫人在,其实东月鸯都不必请他们来做和离的见证人,她是萧鹤棠的祖母,更有权威。
很显然萧老夫人是不愿他们婚姻破裂的,其年事已高,只想儿孙和睦,为此言语间透露出殚精竭虑的疲惫,满面愁容说:“她在房里,先前不小心割伤了手,正在包扎,你快去和她说些好话,挽回她吧。”
为了让祖母放心,萧鹤棠态度有所收敛,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去。”
出了厅堂,站在门外静静听了一会祖母和叔公们的交谈声,萧鹤棠抚摸一把手里的折扇,缓步朝后宅走去。
途径庭院一晚上凋零不少的梅树,记忆中他想起东月鸯刚到萧家的时候。
东家的女郎到萧家借住,一住便是四年之久,然后在媒妁之言下,他娶了她为妻。
刚来时,东月鸯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呆笨如木头,据说是因染了风寒,烧坏了嗓子,时隔两三个月才养好喉咙,喉咙养好也不见说话几次。
小小年纪就一副寡言苦相。
长大了也是,见到他跟耗子见着猫似的,恨不得贴着墙缝走。
后来人越来越冷清,不常欢笑,像往身上蒙了一层纱,一想起来就灰扑扑的。
萧鹤棠陡然发现,他印象中似乎对东月鸯的样子都变模糊了。
可推开门,走进卧房,看到镜台旁的身影后他还是愣住了。
东月鸯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脸面对他,她红着眼哭过的样子,梨花带雨像被水洗过,颊肉白里透红,让萧鹤棠心里的灰纱被掀起,她的模样重新有了深刻的具象,瞬间清透起来。
她手腕上绑了一层白布,伤口洇出些红色的血迹,让人不得不怀疑她是割了腕,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才换取到一份和离书。
这让萧鹤棠始料未及又觉得这样的东月鸯如此面生,她胆子不是最小,树上掉落一只虫子就能叫她尖叫,她怎敢动刀划破皮肉。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见到他来也不见慌张,往日可是拼了命地想尽办法东躲西藏。
联想到她和长辈们说的与他缘分已尽,夫妻名存实亡之类的话,萧鹤棠不怒反笑,“怎么忽然就与我过不下去了。”他凉薄地道:“听说你病了一场,难不成脑子也病坏掉了,我没对不住你吧,东月鸯?”
十一岁那年,东父在外地出了事故,东母将东月鸯托付给萧老夫人照顾。
东家对萧老夫人有恩,两家往来交好,由于东父和东母一直在外未归,东月鸯便从小借住在萧府。
硬要说的话,萧鹤棠与她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但东月鸯不敢自作多情她和萧鹤棠感情有多深,要不是萧老夫人做主,她不会嫁给他,他也不会娶她。
因为二人性格天差地别,她是那种不善言辞,喜欢清净独处的安静女子,萧鹤棠从十四岁起就是人尽皆知的风流少年,好玩、爱玩、会玩,庸都郡里红袖招,满城传颂佳话,人人都爱萧鹤棠。
簇拥无数,马首是瞻。
他耀眼似朱明,她就是地上风吹便倒的柔甲。小草一株。
怎堪配他,两个性格合不来的人,就是绑在一起也合不来,而且让东月鸯真正不想跟萧鹤棠继续这段婚姻的原因,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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