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喜,愕然,悲恸,隐忍……
他屏住呼吸,手朝水面抚去。
干枯的手指在触碰到水面的一刹那惊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他立刻慌忙地收回手。
在看到南竹在水中的身影之时,冬樱动作停了下来,海水一瞬间像是被施了法术,寂然不动。
像是一面光滑巨大的镜子。
它倒映了整个天穹,还有南竹的影子。
蒙在瞳孔上的那层黑气破裂,冬樱双眸恢复之前的湛蓝晶莹。
她猛地一头扎进水里拥抱南竹,喜极而泣地失声痛哭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他们都在骗我。”
然而,她拥抱的只是一团没有实质的空气。
冬樱目瞪口张,呆滞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南竹,你在哪呢?”
水中的身影嘴角上扬,看向冬樱的眼睛微微弯起月牙的弧状,宠溺慈爱的眼神,一往如既。
泪水汨汨地从眼眶滴落打破水中的身影,冬樱慌忙的擦拭眼泪。
声音带着浓厚的哭腔,像小女孩儿做错了事,虚心低下头,“我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不跟族人打架,再也不去捉弄岸上的渔民了。”她小声嗫嚅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出来抱抱我。”
“冬樱。”
海面上吹起空灵清脆的女声,就像是一阵凉爽的海风在燥热的晚霞中徐徐吹来。
冬樱立刻点点头,眼里的凶狠阴鸷通通都消失不见。
“我很抱歉,食言了。”
“没有没有,你没有食言!你一直都在!”冬樱神情悲恸,捂着眼睛摇头,眼泪从指缝中流出,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我不信我不信……”
“你听我说。”她的声音很轻,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冬樱停了下来,认真地点头。
“在你带我回族群的那一天,我已经死了。”
冬樱身子一怔,回想起那一天。
“南竹,我们去哪?”
彼时,一群胜券在握的鲛人前去讨伐人族想要救回自己的族人,然而没想到居然是背水一战。
南竹因为她的突然昏迷而没有跟着一拥而上,没想到因此逃过一劫。
“你想去哪?”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水里漂浮的海草,没有一点气力。
这时候冬樱才发现,原来她身上的护心鳞破了。
她心脏不由得漏了一拍,慌忙说道:“要不然我们回鲛人族吧。”
本以为她会问些什么,没想到的是她只是平静的应了一声“好。”
后来,南竹最后一次去见了张元清,随后便跟着她一起返回族群,一路上南竹昏迷过几次,都是冬樱硬着头皮将她背在背上。
回忆到这里,熟悉的记忆似乎像泡沫,猛的被戳开,露出另一幅景象。
“南竹醒一醒,醒一醒……我们就快要到了。”
飘逸的墨发在水中飞舞,她的身影仿佛是在海水中展翅的蝴蝶。
南竹双眼无神的望着她,她说:“我不能陪着你了。”
她的眼神愈发的黯淡,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死气,不管她怎么叫喊晃动她的手臂,都不见有一丝的生气。
冬樱张慌失措,一边哭泣着一边拼了命地拉着她的手往族人的方向游去。
可是,攥紧的那只手逐渐变得的冰凉。
后来,是她一个人回到族中。
想起一切的冬樱,木讷地张望着水面上的南竹。
顷刻间,海中的倒影裹挟着海水化成一道人形将她紧紧的抱住。
“一直陪着你的,是你的执念。我知道你痛恨人族想要帮我报仇,但是你要知道,比起这样,我更不想看到你受伤。”
“放下吧冬樱,这次真的要跟你说再见了。”南竹气若游丝,花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话说出口。
“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
随后,她将目光缓缓看向张元清,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温和释然的笑。
南竹的身子从的冬樱的怀抱中瞬间滑落,“不要走!”冬樱紧紧的抱住那团水渍,然而在拥抱的一瞬间倾散开化成无数的水珠。
“呜呜……别走,别走!”冬樱捂着脸,止不住的啜泣,像是个被人丢弃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赵元灵低下头,伸出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轻声安抚。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么任性的。”
她不应该劝说她跟着自己去讨伐人族,也不应该跟她置气。
冬樱都知道,南竹之所以每次都站在族人那边,是为了保全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要执拗的跟她闹脾气。
在月明当空的无数个夜晚,两只鲛人总是相互依偎在岸边的礁石上,谈天论地。
她们说着笑着,从未有过烦恼。
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冬樱脸上俨然已经没了泪水,心不断的下沉,落到底,悲伤和压抑到极致的感觉全然消散,只剩下麻木。
原来,悲伤到至极的心,是不会痛的。
她沉寂片刻,缓缓地五指刺入自己的心口。
就在赵元灵想要极力阻止之时,她的话却让她停下了动作。
“只有我的鲛珠才能将海水复位。”
冬樱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从里面汨汨涌出来。
血红色的鲛珠泛着橙黄色的光,宛如一颗微小的太阳。
她将鲛珠高举过头顶,嘴里轻声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咒语。
顷刻间,海水肉眼可见的迅速消退。
存活的渔民看着海水逐渐散去,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
海水一点点的褪去,泛着光辉的鲛珠也在一点点失去色泽。
最后,被一层朦胧的灰色覆盖,变成一个豪不起眼的珠子。
做完这一切,冬樱的身子软了下来,她一头扎进水里,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这么消失在大海之中。
赵元灵失神的望着恢复平静的一切,面色怅然。“鲛人要是失去了鲛珠会怎样?”
“也活不久了。”墨白收回目光,一跃至船上。
他们将船划到了岸边,存活着的人欢呼着,片刻后又归于沉寂。
悲伤在无声的蔓延。
海水就像一张巨大的野兽,张大嘴巴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入腹。吐出来之际,只剩下残骸。
被席卷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残垣,稀稀疏疏的立在原地。
大海将一切罪恶都冲刷掉,包括他们的亲人。
“呜呜呜,我要爹爹,我要爹爹。”逃过一劫的小女孩儿扯着嗓子哭喊着,一旁的妇女掩面痛哭。
“是天罚,是天罚呀!”
除了小孩之外,没人敢扯着嗓子痛哭,大家大家都沉浸在无声悲痛之中。
“美人姐姐!”
远处,传来西门仲憨厚的呼唤声,赵元灵回头,才发现他身边带了不少的官兵,除此之外还有一名跟他上相有七分相似,孔武有力的男子站在他身后。
那是连云城的城主,西门云。
西门云吩咐下人将这些存活下来的渔民们安置好,随后将周遭的一切都封锁起来。
赵元灵只是跟他们匆匆打了一声,便带着张元清回到了寺庙。
此时,张元济没有被西门仲带走,而是被禁足在寺庙里,听到弟弟张元清回来,他连忙来到殿前。
“元清!你们把我弟弟怎么了?”张元济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当看到他胸口出现的血洞之时,忍不住崩溃大哭。
张元清的脸色本就苍白,这下子更像是死人了。
他抱歉地笑了笑,声音虚弱,“哥哥,这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做的。”
“我只是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了回去。”
张元济愣着说不出一句话,随即有些赧然垂眼,看起来愧疚又自责。
他说不出此时心里是什么感受,这一日,或许他早就预料到了。
他垂着头,半天才木讷地憋出一句:“我们先进去。”
进到厢房里,张元济让仆妇去熬药,随后意识到了什么,挥了挥手。
“我不是想害你的。”他说。
“我知道,哥哥也是为了我好。”
暴风雨过后,光辉洒满天际,张元清眉眼的温柔和释怀让他如鲠在喉。
他之所以会让弟弟张元清长时间喝汤药,除了让他身子好起来之外,更多的是为了保护他。
他寻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张元济无可奈何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一直不说话的墨白此时出了声,“之前来找过你们家的黑袍道士可有再见过?”
“黑袍道士……”张元济低头思忖,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谁。
他知道,是那名道士才让自己的弟弟安然无恙的出生。
他摇头,“没再见过。”
当初母亲怀孕快要临盆之际,门前来了一个穿着黑袍的道士,进来讨了一碗水喝之后,指着他娘亲的大肚子说道:“这是一个死胎。”
他怒不可竭,当即拿着棍棒将人赶出去。
后来,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张元济才知道,寄宿在自己家的这位小少年原来不是人,是价值连城的灵。
母亲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百般呵护,不相信那劳什子道士说的话。
然而张元济却是信了,因为给他娘亲诊断的大夫也曾说过,这可能是个死胎。
张元济想,倘若把他是灵的事情揭发出去,是不是就能有钱给娘亲治病,未出世的弟弟就会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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