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走近,李廷相没有察觉,只是伏在岸边,用手掬起河水用以洗脸,等到脚步声到了跟前,他才有所察觉,旋即扭头。
粗布的大裤腿下,是一双女人的脚。顺着这双裤腿往上看,是一件粗布的麻衣;再往上,则是扛着扁担的肩膀,有些吃力,肩膀有些颤。
最后,则是一张女人的脸。
看见那张脸,李廷相的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像是怔在了原地,那双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水,良久,他才喃喃喊了句,“娘”
声音很轻,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听见,刚一出口,便被微风吹散。
“哥!”
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那个小女孩拄着竹棍做成的简易拐杖,一瘸一拐的迎过去,小脸上满是喜悦。
到这时,李廷相才似是如梦初醒,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看看自己的娘亲,又扭头看看自己的小妹,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旋即便看到了那条被绷带缠起来的小短腿。
“妞妞,你这腿.”
听到这话,小女孩的小嘴儿一扁,眼睛里也蓄起了泪水,“哥,我的腿断了”
李廷相赶紧把小妹抱到怀里,用手去轻摸那条腿。
“是骨断,上了药缠了绷布,再将养一段时日便能好。”
妇人的眼圈也有些红,旋即又有些严厉的问道:“你在京里头当你的官便是,跑回来作甚?”
“娘,我回来我是跟着朝廷里头的大人们前来赈灾。”
“回来一个多月?”
“没有,就前几日刚回来。”
“前几日回来这赈灾有夏大人他们,朝廷怎的还派伱们过来?”
李廷相沉默一会儿,低言道:“朝廷不放心,怕夏大人他们赈的不好。”
“朝廷不放心的该是你们,若不是夏大人他们,这濮州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人,娘和妞妞也早就死了。”
李廷相闻言跪倒在地上,“儿来迟了。”
“娘责你的不是.”
说到此,妇人抿了抿唇,转而道:“既然回来,便专心帮着太子和夏大人他们一道赈灾。”
“帮着呢,儿子如今带着人在外头处理人畜的尸首。”
“.”
听到这话,妇人的脸色变了,声音都有些颤意,“你跑去处理尸首?你不怕得了疫病?你咋”
“娘,这种事总归要有人做。儿子是濮州人,那都是咱濮州的乡亲,儿子想为他们出一份力”
“出力的法子多得是,你就挑了个这?得了疫病是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儿子知道,但不处理这些尸首,等疫病蔓延开来,会死更多人。”
妇人不说话了,两眼有些发虚的望着濮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李廷相,最后挑起扁担转身,“妞妞,走,跟娘回去。”
“娘,哥”
“咱不管他。”
刚走了几步,李廷相的手伸过来,想接过这挂着两只木桶的扁担。
“松开。”
“娘,要骂恁就骂便是,让儿子挑水吧。”
“你挑了这一回,还能再挑下回?说不得什么时候便死在了外头。”
“儿子防备的妥当。娘闻闻儿子身上这艾草味,这都是熏过的,不怕。”
妇人却不再接言,挑着扁担有些吃力的在前头走,李廷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把小妹抱起来,有些默然的跟在旁边。
母子三人一路往前走着,走的很慢,半晌,妇人才再次出声道:“娘不是不让你去,娘也不是不懂这些个道理。可我儿今年才十六岁,还没娶亲,连个后都没有,若是.”
说着,那妇人本就发红的眼眶终于涌出泪来,“这营地里头人那么多,好几万人,除了你,就没人去了?你还是个官,是个翰林.”
见状,李廷相沉默一会儿,低声道:“那儿子一会儿去找夏大人推了这差事。”
这下轮到妇人沉默了。
良久,她才问道:“是夏大人让你去的?”
“是儿子在夏大人那争取的。”
“.”
又是半晌的沉默,妇人的脸色迟疑着,终究还是抿了抿唇,“你把自己守好了,可千万要当心,别染上疫病。”
“嗯,娘放心,儿子防备的可妥当,不会的。”
李廷相应了,把小妹放到地上,伸手再去接那扁担,这次接了过来。
妇人则把女儿抱起,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去?”
“明日一早。”
“当心。”
“儿子晓得。”
正值灾后,什么几进几出的大院子自是没有的,宫殿更不可能,营地里头两座稍大点的木头屋子,这便是夏源和朱厚照的居所,两人比邻而居。
看着眼前这个跪在面前连连磕头的李廷相,夏源一阵手足无措,方才他和朱厚照巡视营地回来,便发现这小子在自个的屋子门口跪着。
刚走到近前,还没问是要干什么,李廷相就开始咣咣磕头。
“行了行了,你别磕了,别磕了你这么磕我害怕,而且你怎么又来磕头来了,前几天你不是刚过来磕过吗?”
李廷相又咣咣磕了几个,这才停下,随即抬起头来,那红肿的额头上满是泥渍,“前几日谢的是夏大人救我濮州百姓,今日谢的是夏大人救我娘亲和小妹。”
“你娘亲和小妹?”
“是,今日下官在营地里找到了我的娘亲和小妹,若不是夏大人”
“.”
静静的听他说完,夏源才终于恍然,他还以为这小子是想辞了这处理尸首的差事。年轻人一腔热血,热血冲上脑袋,脑袋一热主动请缨很正常。但等真正去了之后,被那些狰狞可怖的惨相给镇住,心生退意更是再正常不过。
“此恩重若丘山,深若大海。李梦弼无以为报,从今往后当以夏大人马首是瞻,必以文德事公瑾之恩府礼而待之!”
深吸口气,一字一顿的将这些话说罢,李廷相又是一脑门扎到了土里。
“.”
夏源脸颊一抽,若只是单纯的恩府,那意思也就是以对待师长的礼仪相待,但前头加个文德事公瑾的前缀,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文德平时事公瑾,书缄往来,必称恩府,而自书为门下使臣。
再结合前头的马首是瞻。
说的直白点,这小子要当自己的门下走狗,要成为自己的党羽。
这话属实犯忌讳,更别说狗太子还在跟前。
他去瞧旁边的朱厚照,朱厚照也在瞧他,面色有些发怔。
半晌,从朱厚照嘴里蹦出两个字,“周瑜?”
好吧,这小子不懂这些典故,也不懂这些个道道,李廷相说这一套,实在是有些欺负文盲的意思。
“那个,梦弼,咱们好歹是朋友,你这是作甚,大可不必如此,太过了,太过了.”
夏源俯身,将李廷相搀起来,认真道:“我不是周密,你也不是吕文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只愿国朝没有贾似道。”
“愚弟.不,下官晓得。”李廷相神色一凛,又看了眼朱厚照,旋即吐了口气,“下官只是一比。大人,太子,下官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去吧。”
“是。”
李廷相朝着两人深施一礼,而后便转身离开。
瞧着他的背影,朱厚照还是懵的,“你们方才说的都是什么?什么周密,文德,还有贾似道的?”
“贾似道你没听说过?”
“似是听说过,好像是个奸臣?”
“自信些,那就是个奸臣。”
PS;今天有事,就先两更吧,下午要去西安接家人出院,明天的更新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若是没赶上,明天也是两更六千字。
这一波救灾的大情节要结束了,估计再有个几章吧。
我得放空一下脑子,琢磨怎么收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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