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内。
那封奏报已被弘治皇帝命人抄录多份,每位进殿议事的大臣都领到了一份,此时,每个人都在低头看着手上的奏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震惊,不敢置信,无措.
像王恕,刘健,马文升这等年老的大臣更是站都站不稳,只觉得昏天黑地的,好在殿内有不少宦官守着,见谁有晕过去的意思立马就掐人中。
李东阳刚才就是被这么掐醒的,这会儿他也在看奏报,尽管已是看过一遍,可再看一次,仍是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夏源也有幸领到了一份,正站在大殿的角落默默看着,腿很疼,但他不说。
朱佑樘此时并未坐在那丹陛的龙椅之上,而是背对着一众大臣,仰头望着那殿中高悬的匾额。
匾额上是四个鎏金大字,修身饬行。
此话出自潜夫论,真正的语句应该是修身慎行,意思是努力提高自身的休养德行,谨慎小心的处理问题。
曾经这谨身殿所挂着的匾额上,上书的便是修身慎行这四个字,但十年前,弘治皇帝却命人将其换成了修身饬行。
只改动了一个字,可意思却变得大为不同,饬乃整饬整顿之意,努力提高自身的休养德行,时时刻刻整饬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牌匾从修身慎行改为修身饬行,宫里许多的太监宫女都清楚原因,甚至外朝的一些大臣也清楚原因。
十年前那个甚是寒冷的冬夜,太康公主薨逝。
事实上,弘治皇帝并非一直是个勤勉克己,力图中兴的明主贤君,现在是,登基初的前几年勉强是,但中间有一段时间不是。
甚至那时的他完全可以配的上昏君,也和许多皇帝走上昏君的道路大抵雷同,经过头几年的励精图治,觉得天下太平,已经初见盛世,便开始懈怠。
崇信符箓,设醮场,大兴土木,贪图享乐,授传奉官,这些和昏君有关的事情他都做过。
他还宠信过一个名为李广的太监,而后这位与飞将军同名的太监凭着皇帝的宠信,大肆敛财只是平常,欺压百姓,抢夺民田更是家常便饭,矫诏也并非不可。
对于这些,朱佑樘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这一切丝毫不影响他对这个太监的宠信,直到李广提议他在万岁山上盖一座亭子。
这座亭子名为毓秀亭,亭子建成的当晚,弘治皇帝最宠爱的幼女,太康公主薨了。
死的时候年仅四岁,身子不大,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甚至都感觉不到重量,明明还有余温,却再也没了鲜活的气息,再也不能冲自己说话,再也不能.
朱佑樘到现在都记得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他将这一切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那两年的宴安酖乐,昏聩不明,这才使得上天降下罪责,夺走了自己的女儿。
他抱着女儿的尚还温热的小身子,在心里默默的立下要做一个明君的誓言。
他杀了李广,最后做了一次昏君,赐死了那些无法挽救公主性命,回天乏术的太医,同时让照顾公主的嬷嬷宫女一道殉葬。
自那天往后,他便成为了如今的弘治皇帝,那位史书上记载开创‘弘治中兴’的弘治皇帝,立志要做明君的弘治皇帝。
为君之道,始于立志,志不立,人不成。
所谓志者:上及天,下通地,气魂寰宇,刚柔并济,渡众生,平天下,方为志也。
先志立而后立谋。
所谓谋者:术也,忍也,学也。术为道生,忍乃心境,学通古今,为天下之事方可为明君也。
要做明君,手腕,心性,权术,资质,缺一不可。
朱佑樘很清楚,他所具备的一切不过是中人之姿,至多可成为一代守成之主。
若为明君,无他,唯有勤尔。
从那之后,他拿出了比登基初期要强上十倍,百倍的精力,一日不敢懈怠,每日勤勉不辍。
卯时未到便起,及至子时却还未曾入睡,每天至多只睡两个多时辰,几乎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处理政务,即使是身体抱恙,也不敢辍朝,更不敢休息。
这谨身殿匾额上的修身慎行,也被他换成了修身饬行。
时时刻刻反省整饬自己的所作所为。
而今弘治皇帝审视自身,觉得自己这十年来做的虽远远称不上优秀,也勉勉强强能道一句尚可。
他觉得似乎并未违背当初自己对女儿立下的誓言,即便未成为明君,江山社稷在自己手里也并未变得有多强盛,但自己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着。
水患,地震,以及那冬季的极寒之象乃是天灾;
边患的鞑靼,乃是其种族生性野蛮,无信无义,即使开展互市,签订盟约却无济于事,鞑靼仍是背信弃义,屡屡犯边;
西南的土司之乱是多年来羁縻之制的弊端,夷人只知土司而不知朝廷,离心离德,受土司蛊惑,便会生起叛乱之心,自己一直想法设法的予以改制。
这一切的一切,朱佑樘都能说不是自己的错,起码主要过错不在己身,可此次的广东之地
‘此次琼州之乱,是父皇选官任官不明,方才酿成今日之祸,此皆乃父皇之过错
父皇父皇失悔,不尽愧已.’
朱佑樘望着牌匾,感觉那匾额上的字很是模糊,模糊到让他看不清,拢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早已攥的紧紧的,攥的骨节发白。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背着身子问道,“那奏报想来诸卿已是看完了罢”
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栗,语气却很是平淡,显得极其平静。
但殿内的所有人不觉心中一凛,都能感觉到压抑在这股语气和声音里的冰冷和寒意,即使是只看着皇帝的背影,也能感觉出皇帝此时的状态很不对,那背影分明透着一股萧索的感伤。
一众大臣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收回,并尽皆压于心底,而后躬身道:“回陛下,臣等皆已看完。”
“那广东的左右布政使皆是何人?”
吏部尚书王恕虽是年迈,但脑子还算清醒,何况琼州之乱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入京时,弘治皇帝曾下过罢官免职的诏令。
而他这位吏部天官前些天就查过吏部档册,因此只是回忆片刻便想了起来,开口道:“左布政使乃是林同,右布政使乃是罗荣。”
“此二人在其任已有多久?”
“林同在任七年,罗荣在任四年。”
“朕记得那林同而今已是七旬,罗荣应当年岁已大,如今该是花甲之龄”
说了这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弘治皇帝又意义莫名的问道:“朕先前所下的罢官免职之诏,可否能追回?”
“陛下,那旨意已下半月有余,若按行程,只怕朝中钦使已经到了两湖之地,想来”
“追不回来?”
“是。”
“追不回来便罢了再下一道旨意:林同,罗荣罪不容诛,朕念其二人老迈,只将此二人赐死,并抄没其家产,不行株连之事。”
PS:【谨身殿在满清时被改为保和殿,就是挂着皇建有极匾额的那个,太和殿也是满清改的名,但在大明是皇极殿,我怕先前有些读者对此不太清楚,就用的太和殿,在这做个小贴士,从此以后都用皇极殿称呼。】
最后的最后,祝各位读者大大新年快乐,活着,永远不死。
大年初二快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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