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等在巷中的李曦年头上积了一层雪,她低头拍了拍,望向窄巷的尽头。
已是日入了,齐玏还没有回来。
她有些冷,吸了吸冻僵了的鼻子,眼神迷离。
生伯又出来瞧了她一眼,他屡劝不下,只得由着她站在那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一回来便问及苏先生离京的事,总叫生伯心头有些隐隐的不安。
对于李曦年来说,等了多久并无所谓,重要的是……齐玏回来了。
他搂着一个盒子快步靠近李曦年,正疑惑她为何站在这里时,李曦年有些僵硬地说了出口。
“你终于回来了。”
齐玏忙将李曦年揽进屋内,把火盆端至她脚边,填了几块干柴,又从顾婶那要来一壶热水塞进她怀里,边往她身上铺被子边责怪。
“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冷不冷没感觉嘛!看你冻成什么样了!快喝口热水!”
片刻之后,李曦年稍微暖和了一点,才道:“其实没那么冷。”
“胡说!今儿可是元正!”
李曦年笑了笑,瞬时脸又变得极其严肃。
“阿乐,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什么?”齐玏愣了愣,恍然道:“就知道你鬼机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起身将方才搂在怀里的小木盒子拿了过来,却并不打算打开,只是问李曦年道:“猜吧,猜对了就是你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李曦年道:“你知道先生的原籍在哪?”
很明显,齐玏因为这句话顿时有些失落,或许……不只是失落。
“什么意思?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低了头,回答的有些漫不经心,却叫李曦年开始相信平子的话。
“那先生为何离京?”
“……因为这是他的伤心地。”
“还有呢?”
面对李曦年的追问,齐玏忽然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向眼前的人。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曦年并不隐瞒,直接说道:“我今天去找了赵桓新,因为我突然发觉他很可能知道先生的原籍。”
“他知道?”
“知道。”
“那……他猜道你是谁了?”
“我故意让他猜到的,我以为他会看在我竟然活着回来的份上告诉我,可惜他没有。但平子却说,先生离京的缘由你最清楚。”
齐玏闻言摇了摇头。
“平子那么胆小,怎么敢说这种话?他就不怕再遇到我的时候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李曦年却道:“你生辰那日赵桓新对你说话的态度我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因为我觉得,他或许是因为有所愧疚才会对你那样低三下四,可如今,似乎并不是。阿乐,你是我如今最信任的人,我只是想知道我离开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玏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两个人互相都太了解,若非真的听了什么,李曦年绝不会来问他这件事,可他也知道,李曦年至多也就是听了些什么,不然更不会来问他。若她知道了那时发生的事,知到了自己对苏先生做了什么,定然是不由分说要先动手的,不会只是问这么简单。
“我没有逼问平子,也没有去问生伯,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一同长大,最是亲近不过,但若你不想说……”
李曦年扯下身上的被子,慢慢吞吞地叠着,齐玏看着她放回床上,却没有再向自己走来,而是往门边走去。
“他不喜欢你。”
看着李曦年登时僵住的背影,齐玏回过头来,翻着火盆里灼红的木头,被激起的火花带着一阵灰烟,呛了他一下。
“苏献他……不喜欢你,你应该知道的吧?”齐玏没有去看,不闻脚步声,便知李曦年并未离开。
“赵桓新那天说的不对,他已经为你跟先生提亲了,只是先生没有答应,说一定不会让你给谁人做妾。可从你十五岁有人来为你说亲开始,他次次都是回绝。你出事之后我问过他,我说如果阿曦现在已经成了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说他不知道。”
说到这里,齐玏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李曦年。
“我问他,如果阿曦还在,你会不会不顾那些闲言碎语娶了他,他很生气,责问我为什么说那样的话,说他只把你当成他的女儿,从无其他。阿曦……其实你知道的吧?他不是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他最是看重自己的名声,最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名声,他最懂!不该动的念头,千万不能动!”
“所以我逼走了他。”齐玏道:“我逼他离开这里,是因为如果他当初真心为你挑选一门适合你的婚事,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齐玏等着李曦年的责怪,却半晌不见动静,只听屋内一声轻笑之后。
“你知道先生原籍在哪……”李曦年不敢肯定了。
“不。”齐玏道:“我巴不得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哪,也巴不得他永远不回来!”
门敞开,这屋内还是只留下了齐玏一人,他笑着跌坐在地,满眼通红地看向正缓步走近的生伯。
“您都听到了……想来……这就是苏先生当时说的虚伪吧。我瞒着你们做了那样的事,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却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生伯满脸心疼,只是搂着齐玏,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一字未言。
“我一直记得,当时您跟他提起我和阿曦的事,他是怎样回答的……哪怕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那样做。如果世事可以预料,我会在还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便这样做。”
对于这件事,整个芦亭里的人,怕是只有生伯心若明镜。
他大致猜得到,李曦年似乎还不知道赵桓新的所作所为,齐玏这个孩子也不屑从自己嘴里说出旁人做的丑事。越在意一个人,越想在她心里留下有关自己的美好,哪怕这美好微不足道,哪怕这美好会带着些误会。
生伯也一直记得那日苏献与他说的话。
“晚辈不能替阿曦做主。她与阿乐自幼相识,两小无猜,倘若她心中有他,您不开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倘若她心中无他,您问与不问……又有何区别?”
他一直不理解,苏献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了解苏献为人的人虽不会乱想,但生伯却看在眼里,尽管两人相差十九岁,可他对阿曦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恩人那么简单。
而苏献前前后后替阿曦拒了几门亲事,这也免不得会让外人误会,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传闻出来吧,只是苏献向来极重声名,竟也能忍。
虽然苏献的回答确实无可厚非,但齐玏却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因为对他们这些白身而言,男婚女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曦年是被苏献捡回来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她的婚事便自然是由苏献做主,可苏献明知齐玏的心意,却并不打算去促成这桩婚事。
况且,齐玏一直觉得苏献是知晓李曦年真正的心意的,所以当苏献同生伯说了那样的话之后,齐玏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苏献的自诩,也是他对李曦年心意的践踏。直到李曦年出事之后,齐玏才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
大雪之下,李曦年站在赵府门前,通报的人进去了很久,还是没有出来。
她知道,赵桓新在躲她。
元正之夜并不静谧,甚至热闹的可怕,李曦年不喜欢这些不属于自己的热闹,听着周围时而路过的欢声笑语,她觉得很烦。
想起阿乐同她说的话,想起先生说只把自己当作女儿,李曦年像一根常年绷紧了的弦突然断开一般,空洞寂寥。
只是李曦年心中固执的念头轻易不会改变。就好比她追着一只五彩的蝴蝶跨过泥泞的荆棘之丛,原以为对面会是花簇锦攒草长莺飞,可映入眼帘的草木萧疏枯枝败叶的景色,却也依旧能迷了她的眼。
苏献,就是那只引她入境的蝴蝶。
“不必等了,他不会出来的。”
孟行不知何时站在了李曦年身后,这一声将李曦年游离的那一缕思绪喊了回来。
他牵着一匹马,又戴了一顶傀儡面具,裹着一件玄青色的风披,伸手碰了碰落在李曦年肩上的雪花,瞬间便融了。
“问他倒不如求我,你之前说的那个人……有消息了。”
李曦年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之中满是期盼,“他在哪?”
孟行却不答,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示意李曦年跟上。许是发觉走得太慢了,孟行拽了拽缰绳勒马停下随即一跃而上,朝几步之远的李曦年伸出了手。
若是平日,李曦年必会持着分寸,只是苏献的下落就在面前,她急切地想要知道,所以丝毫没有犹豫地拉住了孟行的手。
还是上次那座宅子。
李曦年瞧着院外那片白茫茫的松林,似乎只有它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屹立在这寒冬。
屋内的暖炉亮了起来,孟行唤了李曦年进去,还未坐下,李曦年便迫切地开了口。
“他在哪?”
孟行摇了摇头:“不知。”
等着李曦年发火的孟行很意外,她只是垂了头,安静得很,半晌不闻回应,他忽然有些不忍她如此失落。
“他是云州人。”孟行道:“你在他身边十一年之久,他的言谈举止、品行私德你最清楚不过,你或许也猜测过,他可能会是某个败落的世家大族之后,比如……毕青引。”
虽然不是每个世家大族之人皆品行端正,但像苏献那般十年贫苦不为一己私欲之人,必然不会是普通贫苦之户教导出来的。
孟行此言叫正欲再问的李曦年顿口无言。
“谈条件吧。”孟行云淡风轻道:“云州之大,尤比上京,我若不说,你即便去了也是海底捞针。”
“什么条件。”
“华孞说,让你给他做妾。”孟行说着,饮下一口方热了的酒,道:“你应或不应,我都得回去交差。”
“所以,你是从赵桓新嘴里听的这些?”李曦年道:“所以方才赵府门前,是他让你出来打发我的。”
“自然不是。”孟行摇摇头,“是我主动要来渡你的。”
“郎君非佛道中人,何谈渡字?”
“好吧,那便是--化了。”孟行道:“华孞的条件,你应或不应?”
李曦年没有说话,只是借着这暖炉里的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孟行,孟行笑了笑,没有一丝不自在。
“那便谈谈我的条件吧。”他道:“将裘田盛历年来贿赂官绅的簿册交给我。”
这简直……
李曦年道:“郎君每次要我做的事都是去别人家取东西,第一次取一幅画,又一次……取一本簿册?”
“第一次你做的很好,手脚比我想象的利索,所以这次机会又留给了你。”孟行理所当然。
“郎君知晓阿棠便是柳卉儿,以一个条件为交换让我说动她上堂作证,如今徐兴伏法,这本是天之正道,我做便做了。可此刻,孟郎君必然也是知晓我与裘田盛的关系,却要我偷盗一本不知是否存在的簿册?”
若他知晓她与裘田盛有所关联,那便必然知晓是因何而关联,即知因何而关联,又有何理由背弃?
当初她在徐府拿到那副画像之后便知道,孟行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他原本可以直接了当的与她说明阿棠就是柳卉儿,请她劝说阿棠上堂作证便是。却偏要叫她亲自拿到画像,亲自解开这个谜底,又在找阿棠求证的同时因她的遭遇愤愤不平而以眼下的形式主动与孟行合作。
他算准了自己的每一步,而这每一步都正是他想要的。
孟行道:“形势所迫。”
至于那簿册存不存在,孟行认为李曦年定然是心如明镜的。
答非所问。
这是李曦年现下脑中所想。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她问:“阿棠为何不愿作证?”
按说她的亲人皆被徐兴所害,应该满心只为复仇才对,不然为何又要来到上京呢?
“柳卉儿虽是柳家长女,却是柳戸妾室所生,地位极低,其生母之故也与柳戸脱不了干系。她阴差阳错留了一条性命,自然不愿暴露身份。”孟行道:“我解了你的疑惑,你是否该以礼还礼?”
“这是当然。”李曦年颔首一礼,道:“还请郎君另寻他人吧。”
孟行咦了一声:“苏献的下落不要了?”
“当然要,答案不就在赵桓新那里吗?你即能知晓,我必也问得出。”
“确实。”孟行点头道:“只是你出不出了这宅子,真的是个问题。”
说罢,便引她往院中看去,李曦年顿时无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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