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非常大的欧式卧室，梳妆台、洗漱间、待客区、更衣室和大床空间一应俱全，装修也极为精美，繁复的洛可可雕塑夹杂金边家具，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女主角顾晓梦和女二号李宁玉都是有身份的人，又都是比较少见的女性同事，当然就住这个和主卧差不多的房间。

虞芷芃看着美术和道具工作人员处理完布景，和其他人一样有种被奢靡香味熏到的眩晕感，若非旁边还有灯光支架和线缆，真的就仿佛来到了那个华丽到腐臭的时代。

没有多少感慨的时间，两位女演员都已经打扮妥当，穿着贴身玲珑的旗袍就位。

拍摄计划依然是照顾演员的情绪进展，按照剧情推进的时间来。

扮演“李宁玉”的沐妄鼎就在靠窗的小书桌上写着信。灯光不算太明亮，但是那沉稳的表情，淡化了她原本过于柔软的五官，仿佛有点冷意，不过偶尔流转的眸光还是在诉说着情思和忧虑，就是不知情的外人也能看出是在写着给爱人的信件。

虞芷芃还是非常满意这个女演员的，不知道她在其他的影视作品中表现如何，至少眼前的角色被吃透了，将那种聪明能干、内里仍然小女人的矛盾感，饰演得非常有层次感。

这时，“顾晓梦”出现在镜头里，从身后拍了一下“李宁玉”，然后笑嘻嘻地凑过来调笑了几句：“给谁写信呢？这么认真？”

沐妄鼎从沉思中被惊醒的反应非常恰当，一瞬间的慌乱后立刻镇定了下来，嗔怪道：“鬼丫头。”手中条件反射地想掩饰信件，后来又松开了，似乎并不在意，想来并不是什么秘密。

陆婉柔的走位非常漂亮，整个人绕着沐妄鼎晃了一圈，却始终保持了脸部角度和沐妄鼎在差不多的位置，一直到俯下身来回头看，才笑眯眯地说：“写什么信啊？回去了我就帮你找他去。”明明姐妹情深，灯光柔和，就是透出了一丝丝的鬼气。

虞芷芃看得心中惊喜，这个镜头非常恰当地表现了影片前半部分紧绷猜疑的氛围，两个美人儿的日常简单互动都让人不安。

“李宁玉”有些被调皮妹妹缠上的无奈，宠溺地笑着起身，离开了镜头，而还趴在桌子上面望过来的“顾晓梦”依然可爱地拖着下巴。

“你真的以为咱们能过两天就出去？”李宁玉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不能？想想也知道内鬼是谁。”陆婉柔撇撇嘴，仿佛天真的少女在鄙夷不太相关的蠢货。

那边的沐妄鼎没有台词，随后陆婉柔就抬起了手，指向了沐妄鼎的方向，笑容不变，眼神微微透出暗色的流光，就好像恶作剧的孩子般。

气氛凝固了两秒，她才放下了手臂，微笑着说道：“衣服开线了。”然后缓步走了过去，走出了镜头范围。

虞芷芃感觉有点不太对，但是全程都很顺利，又说不出来什么不对。想了想，还是先喊了一句“过”，然后低头检查拍摄成果。

回放了两次，两个女演员的表演都很在线，灯光和拍摄角度都很完美。虞芷芃摸摸下巴，吩咐现场人员：“还可以，再来两次，镜头换个角度。”

其他人并不意外，都各自按照要求忙碌，两个演员也到休息区喝水补妆。

导演，尤其是电影导演，创作是有点玄学的，很多情况下都说不太清楚所要的效果，看着镜头琢磨半天，然后推翻重新来几次，那都是常规现象。

虞芷芃这样目标明确，废弃返工都不多的导演，真的算是很有工作效率了。

很快，正反机位还有几个特写镜头，各自将这个场景又拍摄了五六遍，还是看不出什么不好，就是感觉不对，虞芷芃就先放下了，说不定是自己的感觉出现了什么误差。

演员有状态的起伏，导演也有不太对的时候嘛。

就这么一个不到一分钟的片段折腾几次，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午餐还是很丰盛的。这个剧组不是虞芷芃的团队来管理餐饮，而是一个职业制片人按照影视行业的例行做法，统一定制盒饭，不过这个盒饭的档次就是根据职务高低来分配了。

虞芷芃能看到那些卖力气的场务，还有自己团队来观摩学习的年轻人，都吃的最简单的一荤一素，顶多不挨饿。相比于导演餐盒中有鸡鸭鱼肉附带鸡汤和水果，真的就是天上地下。

但是她没有为此发话，这个剧组虽然因她而起，控制权却不在她手里，想要“兼济天下”，眼下能力还是不够。

心念一动，回头观察了一下主演们吃饭的位置，结果发现陆婉柔手中捧着的竟然是超级有质感的高级餐厅定制餐盒，比自己还要高两个级别。得，剧组没有这么浪费的，多半就是哪位裙下之臣的礼物。

虞芷芃一口喝完了手里的汤，长长呼出一口气，还是要靠自己呀。

用餐时间不长，虞芷芃这个导演还是比较体贴的，给了所有人调整休息的时间，摄影师这种特别累的岗位则有换班。

看到姚玄意过来拿设备，她还愣了一下：“到你了？”

作为有数家大公司参与，堪称豪华的一流电影剧组，摄影师自然搭配了业内顶级的团队。虞芷芃觉得机会很好，就让姚玄意来当了一个摄影助理，薪酬是少点，但是如果学到了本事，将来不就又多了一分助力吗？

没想到姚玄意天分是真的不错，老牌的摄影师被请教了几次，还真的就收了这个徒弟，偶尔会让她上来轮班，虞芷芃自然很高兴，不仅是为了小伙伴的前途，毕竟合作了很久，默契不用说，创作意图也合拍。

“听师傅那边说，你卡住了，我就来帮忙看看。”姚玄意调试机器，随口道：“好歹也有这么久合作经验了，我还是比较懂你要的效果。”

虞芷芃苦笑则点头：“行，都看出来了。”没想到上午的摄影师眼神这么锋利，发觉到看似顺利的拍摄背后，导演隐藏的不满意，干脆换个熟悉的人来帮忙。

姚玄意转过头来，眨巴了一下眼睛：“……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啊？”

“我师傅的意思是，你今天估计是拍不出什么合心意的结果，那就让我陪你随便拍着找感觉。等你恢复状态了，他再上。”就是来陪你玩一下。

“……滚过去做准备！”虞芷芃还能说什么呢？资本家和颜悦色了，打工人就蹬鼻子上脸了。

两位女演员收拾好了，很快进入状态，接着上午的片段。

“顾晓梦”翻找了一下房间内的梳妆台，找到了针线盒，挑挑拣拣地选了颜色鲜艳的金色丝线，然后表示要给“李宁玉”缝补衣服。

“李宁玉”沐妄鼎走了过去，非常配合地脱下了旗袍外衣，内里只有吊带内衬，便转身去拿外套披上。

虞芷芃盯着的小屏幕上，给“李宁玉”脱衣服的“顾晓梦”陆婉柔一边笑着，一边抬眼看，眼神透出一丝丝危险的气息。

不太对。虞芷芃按了暂停，这个眼神不太对。

不过沉思了片刻，虞芷芃依然吩咐继续往下拍，反正今天就已经这样了，剧情并不复杂，那就这么顺一次，最多明天重来。

换个机位，两个女演员坐到了金红色的欧式沙发上，一边聊天一边缝补衣服。

“顾晓梦”穿针引线，动作非常熟练。“李宁玉”则笑着道：“你妈妈不是一直说要培养大家闺秀吗？终于可以做女红了？”

“顾晓梦”抬起眼睛，看着“李宁玉”，有点动情地道：“玉姐，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看你特别的亲，尤其是今天。”

“李宁玉”微微垂下眼睑，似乎有些水光闪过，手也无意识地抓住了“顾晓梦”，本来就柔美的脸庞此刻终于流露出脆弱和难过，轻轻道：“刘林宗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语气哀婉，实则都是思恋的痛苦。

“顾晓梦”放下针线，搂住了她。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眼神慢慢变深，似乎在想着一些无法言说的秘密。

虞芷芃盯着陆婉柔这个眼神，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

叫来了姚玄意，又换了两个机位，将同一个场景又拍了几次，基本将重心都放在了“顾晓梦”陆婉柔上。

剧组的人员没觉得奇怪，陆婉柔本来就是第一女主嘛，有偏颇很正常。姚玄意虽然不理解，也没有提出疑问，现场质疑导演会影响到片场的权威，有问题还是私下沟通的好。

再接下来，“李宁玉”应该就是听到了外面的人唱戏，起身走到阳台方向，离开了镜头范围。“顾晓梦”则抬头看过去，人还是在沙发上，继续给衣服缝线。

这个镜头中被留下的“顾晓梦”看起来如此平静，如此正常，事实上在影片的结局闪回，却是最催泪的场面，因为她在这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是死局，并且无怨无悔地留下了自己的“遗言”。

然而虞芷芃看看屏幕上的陆婉柔，又抬头看看现场正中间的陆婉柔，揉了揉额角，终于还是喊道：“停！”

现场的人员都愣了一下。因为在没有出现明显差错的情况下，这是虞芷芃第一次突然打断演员的表演。

事实上，虞芷芃对这个剧组最满意的就是演员班底，为了保持谍战的悬疑氛围，她只是给了每个演员自己的专有剧本，整个剧情相对保密。但是这些演员都对得起自己奖项加身的地位，就连陆婉柔也是有最佳新人和两个比较小的表演奖的，功底扎实，现场发挥稳定，导演的指导意见也能够飞快吸收，犯错非常少。

尤其是那些饰演坏蛋的老演员，配合好了阴森的光线，立刻能够把现场工作人员都带进去，自带配音效果，让年轻演员都膜拜不已。

陆婉柔作为“气运女主”，从试镜到现在出演，表现完全没有输给那些前辈，由于女主剧本的深度，人物层次更加丰满，虞芷芃真的是寄予了厚望。

如果自己作为导演，陆婉柔作为女主角，《风声》名利双收，将来两个人还能结成某种事业同盟，至于那个联姻的“丈夫”，送给谁都行。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陆婉柔对“顾晓梦”的理解其实存在很大的错误。

现场人并不多，毕竟这个场面并不复杂，空间也不大，大件活干完，能退出去的都出去了。

虞芷芃就叫来了陆婉柔到靠窗的位置，也没有让她看拍摄成品的意思，只开口问道：“你的剧本应该是最完整的，所以你应该知道顾晓梦的身份吧？”

陆婉柔有点莫名地点点头：“对，我知道，她是新党的卧底，也是被追踪的‘老鬼’。”

虞芷芃又问道：“那你也知道她对李宁玉的歉意？”

陆婉柔还是点头：“知道，后面的‘遗书’中有写，为了任务，不管是同道还是这个真心的朋友，她都不得不放弃。”

“那，你的眼神为什么是带着狠意的？”虞芷芃好奇了，不仅是这个镜头，陆婉柔前面的几次眼神，都有意无意出现了狠戾，气氛是诡异了，人物感觉也错位了。

陆婉柔不明白导演的意思：“就是角色内心的调整啊，顾晓梦在敌营中，她自己也有说身在炼狱，就算和他们产生了感情，但是终究要舍弃，后面也确实亲手开启了‘陷害’，这难道不应该‘狠戾’吗？”

虞芷芃听到这里，伤脑筋地捂住了额头：“不是，不对，理解错误。”

原来陆婉柔就是当做一个女特工在进行表演，和那些宫斗剧里面的女主一样，经过了内心的挣扎，然后对敌对阵营的人下手，就算要割舍一些旧日情谊，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信念。

可是这个电影不是纯粹的特工电影啊，女主角和自己的同道都是抛家舍业，追求崇高理想的仁人志士，和为了钱财的特工或者宫斗妃嫔完全是天差地别。

陆婉柔闭嘴了，自己哪里有错？

虽然这个剧本据说是眼前年轻的女导演根据小说改编，但是每个角色的内心还是要演员来进行解读分析，然后表达出来。导演看起来是能够指挥演员，但是不能否认，演员并不是真的牵线木偶，导演最后也只能够捕捉演员所表达的东西，再用艺术手段来进行加工处理。

陆婉柔自从出道以来，贵人爱慕者一个接一个就不说了，她每次出现在镜头中，那些反对的声音就没有了什么力度，足够证明确实是天分超群。

这次电影《风声》的拍摄，若非制作班底雄厚，配角都是二线起跳的实力派，她还真的看不上这个女一号的位置。

尤其是眼前所谓的新锐导演虞芷芃，不过拍了两个小小的电视剧，还靠主演的美色博取收视率，竟然现在就仗着豪门背景来掌镜大电影了。

之前看她拍那些老牌演员，都非常顺利，除了少数调整，基本就让人家自己发挥，感觉还挺识趣的，想来后面找个厉害的剪辑师，这个片子就成了。

哪里知道，今天就冲着自己这个女一号来发难。

莫非她也是最近追自己追得最热情的欧阳济的爱慕者？来挑刺的？陆婉柔开始在心里阴谋论了，她的生活中，差不多出现的敌对者也都是来自所谓的桃花。

虞芷芃是真的不知道陆婉柔内心丰富的戏码，还给自己扣上了“情敌”的帽子，估计就是知道了也会觉得好笑，还真的是“情敌”，不过是将来式的。

想了想，虞芷芃还是开口道：“顾晓梦是新党，她卧底旧党，并不是单纯作为一个特工，我们也不是仅仅想讲一个斗智斗勇的烧脑故事。她为什么在发现问题后，就立刻‘写下’了‘遗书’？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给所有人都想好了退路，唯独没有给自己安排活路？为什么她出身高贵，就连旧党也不敢在没有证据的时候随便动她，好声好气地伺候她，她还是选择了投向新党，义无反顾？”

“因为她有一种东西，叫做信仰。”虞芷芃自己就回答了。

想起上辈子看到影片的时候，哪怕当时自己忙于工作学习，疲惫不堪，却依然有被深深打动的感觉：“曾经有人说过：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她深爱这片土地，爱这个国家，更加爱这个国家土地上生存的人。所以哪怕面对残忍的命运，无情的敌人，随时会挥刀相向的朋友，她依然是坦荡的，是温和的，是在‘写下’了‘遗书’中‘我辈只能奋不顾身’的同时，还能够豁达地微笑，纵然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而无悔……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

陆婉柔眨了眨眼睛，表情非常认真：“我明白。”

但是虞芷芃却能看到她眼中飞快闪过的不以为然。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完全没有懂这个剧本和角色的内在伟大之处。

虞芷芃闭嘴了，因为没有对牛弹琴，浪费时间的必要。

也许真的是她妄想了，其实从“剧本”命运就能看出来，陆婉柔作为“女主”，就代表了那个小编剧的内心折射。而看看现在的影视圈全面倒向欧美，追求个性化的小布尔乔亚，还不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吗？

所谓的伟大理想，华夏传承的历史使命，还有舍生忘死的牺牲，统统都被他们嗤之以鼻。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无论是电影，还是事业和人生。

两分钟后，现场全员都收到通知，拍摄暂停，今天下午都休息。

除了虞芷芃自己团队的人有点意外，其他人都觉得挺正常，拍摄出现问题，停下来调整，哪个剧组都发生过，大家都可以放个小假，挺好的。

姚玄意看着陆婉柔去化妆间卸妆，虞芷芃还坐在之前的位置不动，有点担忧地走了过来：“虞导，没事吧？”

虞芷芃正在发呆，听到这声问话才反应过来：“啊？没事，也可以说有事……算了，你去休息，我找叶玲珑他们商量一下。”

“行。”看到虞芷芃的神情虽然不好看，精神状态还不错，姚玄意也就不问了，反正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虞导总是自己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而虞芷芃则回到了自己的单人办公间，拿起了电话：“如果我想换个人，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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