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桑镇到冀州城不过五十里地,以陈玄丘的脚力,不乘马不施法,也是走的飞快。更何况他是走的直线。
“咦?那是……”
眼看离冀州城还有二十里地,陈玄丘忽然发现前方山坳中数百号人,钟磬齐鸣,唢呐声声,曲调无比悲凉,陈玄丘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袱里小师弟送他的那只唢呐。
白幡如林,纸线似雪,一口棺椁,由十六名壮汉抬着,送进了坡上一口大坟。
其后站立男女各五十人,却是身着常衣,举幡随行,一个个神色木然,行尸走肉一般。
再往其后,便是数十号披麻带孝的男女老幼,号啕不休。又有百余壮汉手持刀剑围在四周。
在其中,有一个身材瘦削,一袭青衣,衣袍上绣以诡异图纹,头缠一匹靛青色布匹,神色阴鸷森冷的中年人,傲然而立。在他旁边又有五人,衣着显然与送葬队伍不同,他们穿的是常服。这五人四男一女,四名男子中年纪最长者不过四旬,年纪最小者也有二十,其中那个女子身着绮罗,肤
白貌美,体态凹凸,七分妖娆。
这五人随在那青布包头的汉子身边,神色微显恭维。其中年纪最长者道:“李兄,我等远自大雍来投,在此人地两生,以后一切都要仰仗你啦。”
青布包头的汉子瞄了一眼那身材火辣的女子,微笑道:“穆兄客气了,你我既然来到我清凉州,李某身为地主,自当关照。”那貌美女子昵声道:“李大哥,我们那仇家十分厉害呢,我们玄阴鬼道门一百多人,被他一路追杀,如今就只剩下我们五人。我那祖师已是修至阴霞境的真人,也不是他的
对手。”青布包头的汉子淡淡一笑,傲然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那对头本事再大,到了这清凉州,他也得给我俯首低头。这儿是我们鬼王宗的地盘。你们放心,待李某做完法
事,便引你们去见我宗的程长老,他是玄冥境的高手,比你师祖还高了一个大境界。”
这青布包头的汉子名叫李荣,根本不把这五人畏之如虎的仇家所在眼里,连他们这仇家是何来历身份都不曾问。正常来说,他是有这样的资本,因为他是鬼王宗的弟子。修真法门无数,其中鬼修之法算是小乘,极难证得大道。但是大道难行,很多人不要说修到大乘境界再去度天雷劫,寻那万中无一的成仙机会,在此之前他们就已天年尽
了。
而鬼修则可以在肉身死亡后,以元神形态继续存活三百六十年,如果有各种秘法加持,成为一个千年老鬼也不希奇,在此过程中,他们就有了更多机会修成鬼仙。
虽然鬼仙是阴神,不如性命双修的阳神大道走的远,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能够成为鬼仙已是梦寐难求。
再者这西北边陲,相比于中央之国的大雍要贫瘠的多,也没有什么特别强大的宗门,特别了得的功法更谈不上,所以鬼王宗在这一带俨然便是一方霸主般的存在。至于陈玄丘所在的“隐仙宗”,从陈玄丘一下山他师父就跑路,而且显现的法相真身来看,恐怕本就是上界一位了不起的大仙人,隐藏了真身潜伏人间,就是为了陈玄丘而
来,这“隐仙宗”声名自然不显。
李荣身边这五个人是同门,都属于中原的一个小门派,这门派全名叫玄阴鬼道门,与鬼王宗算是近亲,都是鬼修一脉。
只不过玄阴鬼道门靠修炼各种符咒法术以及召请鬼神附体的术法修行,比鬼王宗又差了许多。他们前不久在中原做下了一桩人神共愤的大案,惹出了一个极可怕的对头,只一听说那人要找他们的麻烦,整个宗门就望风而逃了,结果被那人一路追杀,一百多个同门
逃到这极西之地后,也仅剩他们五人了。
这女子绰号姹女修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本名儿倒清秀好听,叫做白桃儿。白桃儿与李荣在中原时有些交情,既逃来清凉州,便来投靠他。只是这五人怕把李荣吓跑了,所以对那对头的身份始终含糊其辞,莫说李荣没问,李荣就是问了,他们也
不敢说。陈玄丘走到近处站住,见一座修葺完整的大坟,坟丘高如小山,料想是本地极富有的权贵人家。坟丘之前,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十六名大汉把棺椁送入后,那些持刀剑的
壮汉便开始推搡那五十名男子、五十名女子进去。
现场顿时一片啼哭哀嚎,陈玄丘见状,不由心中怵然。他终于明白这支送葬队伍中的近百名男女为何形容枯槁、神色木然了,这是要人殉啊!虽然普通权贵人家的人殉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中早就渐形消失,可是这一制度的彻底灭亡,却是从明仁宗朱高炽下旨废除开始的。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这等惨无人道的
行为一直延续了数千年。
以前,陈玄丘只在上见过这么一个词,虽然明白它的意思,可哪及得上此时亲眼目睹这等人间惨剧的强烈冲击。那些形容枯槁的奴隶绝望的哭喊,声声撕心裂肺,那是一群和他们长得一样,说着一样的语言,有着一样的灵智的同类啊。可就因为他们是奴隶,就可以被当成陪葬品,
如此处置。
直到此时,陈玄丘才突然意识到,这不只是一个神话与童话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了蒙昧、黑暗与残忍、落后的时代。要把这些奴隶埋进坟墓的,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他们衣着考究、举止斯文,他们会修桥补路、施舍乞儿,他们也会慨叹贫民的生活艰辛。但奴隶,在他们眼中不是
人。他们的慷慨和善良,不会施加在这些和他们形体容貌都一样、也拥有同样的灵智和语言的奴隶身上。从小到大,在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中,人与奴隶一直就属于两个完
全不同的物种。
也许,这个修真世界比之陈玄丘的前世充满了种种神奇之处,可这里的人文发展和他以前所在的世界相比,却足以让他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去鄙视、不屑。
陈玄丘虽然在前世所看过的一些仙侠小说里,讲究的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要说去义助他人了,不视他人如刍狗就不错了。但陈玄丘很难说服自己视若无睹。他机缘巧合,穿越无尽时空,来到这个世界。他可以接受新的身份,他可以努力融入这个新世界,可是如果他连这种残忍而野蛮的行为也能视若自然,他和这里的土著有
何区别?
二十六年现代文明熏陶,却因为他的怯懦和自私而退化?还要沾沾自喜、大言不惭地把它吹捧成入乡随俗,适者生存?那是无耻的堕落。他可以泯然不求闻达,但若连做人的标准都丧失了,那这个他还是他么?他只是在犹豫,这方世界风俗如此,他能救几人?这种现象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他能
改变什么?李荣阴冷地扫视着那些哭喊挣扎的奴隶,神情有些不耐。他曾游历大雍,因而与白桃儿结识。那时他是客,白桃儿是主,虽然李荣有些垂涎白桃儿的风骚妩媚,却不好肆
无忌惮。如今玄阴鬼道门不知惹上了什么厉害的仇家,被杀得七零八落,以后要托庇于他,那他只要稍稍施加压力,还怕这美人儿不乖乖成为他的榻上玩物么。他很清楚,白桃儿
的裙带并不紧,只是不喜欢他的容貌罢了,可现在白桃儿有求于他,还能矜持下去?
李荣急于携美而归,所以颇为不耐。他倒是能施法摄了这些人的魂魄,不过不能活殉,那人殉的意义何在。
李荣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白桃儿,却见白桃儿两眼放光,腮凝春色,正痴痴地望着坡上。李荣往坡上一看,就见一个少年站在那儿,玉树临风。那姿容气度,便连他看了也不免要为之心折。只是一想到他的囊中之物竟对此人如此心醉神迷,李荣心中便生起一
抹强烈的厌恶。
一个起初只想逃命,一直不敢奋起反抗的男人突然爆发地挥出一拳,打倒了一个壮汉,从他手中夺过一个稚弱的少女,牵着她的手向山坡上逃来:“小妹,快走!”
被他一拳打倒在地的壮汉爬起来,恼羞成怒地把钢刀掷了出来,钢刀呼啸一声,直奔这男人后心。
“噗”地一声,钢刀穿透胸膛,刀尖儿从前胸露了出来。
“哥哥!哥哥啊~~”要被人殉的少女抱住她的兄长,号啕大哭起来。
那汉子抬起无神的双眼,便看到了怔怔地站在坡上的陈玄丘,他眼中露出乞求的神色,吃力地道:“求……求求公子,救……救我妹妹。”
陈玄丘的衣着气质,一看就不是常人,也只有这样的人肯伸援手,妹妹才能得到一线生机。那男人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把稻草,吃力地向陈玄丘恳求,随着他艰难的声音,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那一刀显然已经刺伤了他的内脏肺腑,他的生命即将终结
了。
陈玄丘看着那双乞求的眼睛,心中不由悸动了一下。
那被刀刺透了肺腑的汉子挣扎着站起来,旁边少女一手的鲜血,无措地叫道:“哥哥?”
那汉子带着穿透了他胸膛的刀,挺直身躯,双膝一软,向陈玄丘卟嗵一跪,双手缓缓举起,高过头顶,两掌交参,郑重地再度拜伏于地:“求……公子,救我妹妹!”
陈玄丘的心弦猛地一颤,忍不住说道:“好!”
那汉子大喜,额头深深地叩了下去,往他交叠的双掌上一砸,便寂然不动了。
这一跪,这一拜,这一叩首,把陈玄丘的心都砸痛了。
纠结什么,犹豫什么,想那么多干什么?
都重活一世了,还不能随心所欲,敢想敢做?
再世为人,青萍山上十八载,陈玄丘的心性意志,其实早已经有了极大变化,尤其是他一身所学,是以无上心法奠基的练体之法,气血之旺,世所罕见,性情自然刚烈。
只是陈玄丘一直不曾入世历练,那层旧观念的壳,还一直包裹着他的真性。现在被那不知名的汉子惨烈一跪,却是一下子敲碎了他桎梏自己的那道枷锁。陈玄丘上前一步,一把拉起那个哭泣的少女,把她缓缓掩到了身后。这少女年纪不大,看来只有十二三岁,面有菜色,瘦骨伶仃。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那手腕被他一握,
极是纤细,大概比之八九岁的孩子也就相仿。
白桃儿痴迷地盯着陈玄丘,只觉他一举一动,一挑眉一闪目,莫不惊艳入眼,心下眼不得和上一口水,便把他吞下肚去。
李荣一旁见了更是妒火中烧,此时一见陈玄丘明显的庇护动作,李荣顿时神色一冷,沉着脸登上山坡,阴恻恻地道:“放开她!”
陈玄丘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森寒的气息,不由心中一动,此人也是修真之士啊,看起来是阴修一脉?
陈玄丘先礼后兵,微微拱手道:“在下‘隐仙宗’陈玄丘,我想买下这个姑娘,足下开个价儿。”
李荣冷笑道:“什么隐仙宗隐屁宗,老子听都没听过。我鬼王宗办事,谁敢干涉?死来!”李荣抖手抛出一个黑漆漆小人儿,那人形是纸片裁就,抛在空中飘飘荡荡。陈玄丘只觉一股阴寒污秽的气息扑面而来,那黑色纸片小人儿突然就化作一只尖角獠牙的厉鬼
,双手箕张,十指如爪,向陈玄丘扑面抓去。鬼修威力最大的时候是在晚上,白天受到天光影响,十成鬼力发挥不出五成,若是阴魂出窍,更容易魂飞魄散,所以鬼修要么选在夜晚动手,要么像玄阴鬼道门那样,用
咒法符箓暗中下手。
像这般毫无顾忌地白天出手的,要么鬼修功法大成,至少已经凝体如实,要么就是和对手实力差距太大,根本不惧对方反击。李荣在鬼王宗只是一个小角色,自然不可能是前者,他是根本不觉得这个俊美若处子的小白脸儿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虽然白日役鬼,威力和显形的时间都少了一半,他
也毫不在乎。
“鼠辈敢尔!一言不合就要杀人?”陈玄丘勃然大怒,如今的陈玄丘其形谦谦如玉,其性铮铮似铁。李荣骤下杀手,登时勾出了陈玄丘的真火。
陈玄丘大吼一声,一拳便捣向那只小鬼,这一出手就是他所修拳法中至刚至阳的一拳“大日当空”。
这厮一出手就“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倒不是因为他个性谨慎,而是因为他心里没底。
青萍山上,陈玄丘是最弱的一个,整天被师兄师姐们各种吊打,打不过就只能逃,所以他对自己最有信心的功夫就是如何逃命。初次跟人搏命,陈玄丘心中惴惴,但他嘴上倒是一点不怯,振声大喝道:“你要做鬼,老子先来教你做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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