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内,家里办了两起丧事,原本人丁就不算兴旺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又少了一半儿,只剩下王丹宇和母亲这孤儿寡母两个人苦熬岁月。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个家庭,8岁的王丹宇小小的年纪就接受了可怕的死亡教育,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布下了巨大的阴影,也让她对死亡不再感到恐惧害怕。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变得强大起来,渐渐形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徐秀萍吃过早饭,来家里喊王丹宇一同去上学。
“丹宇你这件粉红色花袄罩真好看,你看看我,过年我妈都没给我做新衣裳,只能捡四姐穿小的。”秀萍不无羡慕地说。
“你有四姐带你玩儿还不好么?哪像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一天到晚就一个人。”王丹宇这样说,只是为了平衡一下徐秀萍忧伤的心理。
这不过是两个小姑娘间寻常的悄悄话,却落入了正在搅拌猪食的母亲的耳朵里。
“小芳你个死丫崽子,看好秀萍家姐姐多你就去她家好了,没人拦着你!”
母亲忽然发出的厉声怒呵吓得两个女孩子都浑身一抖。王丹宇不单是吓了一跳,还觉得在同学面前丢失了颜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想,去秀萍家倒好了,秀萍妈从来也不会这样恶言恶语说自己的女儿。
“丹宇咱们快走吧!不然上学要晚了。”徐秀萍发现了王丹宇的情绪变化,拉着她花袄罩的袖子就往门外走。
路上,有三五成群的男同学也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远远地看见王丹宇和徐秀萍,小名叫狗胜儿的孙权胜笑嘻嘻地冲她们喊道:“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
其他人也跟着一齐高声喊:“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
王丹宇知道他们是冲着她和徐秀萍喊的,问:“秀萍,他们骂的话是啥意思?”
“我听我奶奶说,死了男人的女人就是小寡妇。”徐秀萍赶紧撇清自己,意思是男同学嘲笑和辱骂的是她王丹宇,与自己毫无关系。
王丹宇方才在家中被母亲无端地一通训斥,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儿没处发泄,这会儿终于为这股怒气找到了出口,她丢下徐秀萍,紧跑几步追上前去,右手捉住狗胜儿肮脏的后衣领子,左手巴掌连同指甲抓向回过头来惊愕地望着自己的狗胜儿那一张还带着眼屎的肮脏的脸。脸上先是一道白色的沟痕,旋即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狗胜儿你脸出血啦!”张少林惊恐地喊道。
狗胜儿从小最怕血,一见血腿就软。这会儿用手一抹自己的脸,手心儿里果然是鲜血,吓得“哇哇”哭起来。
王丹宇志得意满地跑回到徐秀萍身边,因为跑得太快用力过猛,心像打鼓一样“怦怦怦”直跳。
“王丹宇,你当班长还打人,把人家脸都挠破了,看我不告诉徐老师去!”狗胜儿边哭边嚷嚷。
“打你活该,谁叫你骂我来着。”
王丹宇嘴上虽然不饶人,但心里也担心孙权胜告诉徐老师后,老师会不会狠狠地责罚她,甚至会把她刚当了一学期的班长给撸下来。
大家相继来到学校,孙权胜抢先进的教室,见徐老师已经站到讲台前,立即摆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丑恶模样,抽抽嗒嗒地说:“徐老师,王丹宇打人,把我脸都给挠出血了。”
王丹宇跟在徐秀萍的后边,惴惴不安地紧随其后进到教室里,被徐老师拦下来,问:“王丹宇,你站下,是你打了孙权胜同学吗?”
王丹宇垂着头,不吱声。
“王丹宇你怎么回事儿,身为班干部,不但不发挥好带头表率作用,保护好同学,怎么还能伸手挠同学呢?”
徐老师对她说话的口气从来也没有这样严厉。
“他,他骂我。”王丹宇小声说。
“谁骂你了?我骂你什么了?”见王丹宇软了下来,孙权胜得意地问。
“他说——”王丹宇想把孙权胜骂自己妈妈“小寡妇上坟”的话复述给徐老师一遍,嗓子却突然哽咽,要哭,说不出话来。
“张少林同学,你们一起进来的,你说说看,孙权胜有没有骂王丹宇?”徐老师问。
“孙权胜就说‘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也没有指名道姓骂王丹宇,她就跑上来,挠了孙权胜的脸。”张少林回答说。
徐老师闻听此言,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同学,小小的年纪,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恶毒的话语?”
“孙权胜他妈教的。”张少林赶紧向徐老师表功。
“好啦,孙权胜,王丹宇,你们两个一个骂人,一个打人,都有过错,今天上午就站在这里反省反省好了。”徐老师生气地说,又面向全班同学说:“你们都要记住了,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怎么可以恶语相向呢?更不能打架斗殴。听到没有?”
“听到了!”同学们大声回答。
“好了,咱们开始上课。”徐老师开始给全班同学讲算术课。
王丹宇和孙权胜站在讲台右侧的进门处,孙权胜还用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王丹宇。她现在并不在乎孙全胜的眼神,而是为徐老师对自己的惩罚感到羞愧。她一个班长,本来是协助老师管理班级的,现在却站在班里落后学生的专属领地里,可想而知她的心情该有多么沮丧糟糕。更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她失去了亲爱的爸爸,本来就是一件很令人伤心的事情,妈妈却被同学骂成了“小寡妇”,这样的辱骂今后一定还会在某一个时候出现,因为她失去爸爸的事实不会改变。
好在,一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徐老师好像忽然想到了这两个正在接受惩罚的学生,把目光投向他们,说:“你们两个先回座位去吧,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中午放学回家,母亲已经在锅里煮好了高粱米粥,菜是猪油炒白菜土豆片儿。王丹宇在脸盆里洗了手,母亲已经把饭菜盛好端上了桌。刚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小小地喝一口烫嘴的热粥,就听大门外有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小芳子回来了吗?这有娘养没娘教的小骚丫头,瞧把我家狗胜儿脸给挠的!”
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孙文财的老婆,孙权胜的妈。
话音未落,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进到屋来,把孙权胜往身前一推,大声说:“胡凤娥,看看吧,你家丫头干的好事儿!将来留下疤瘌,耽误了说媳妇,你家赔得起吗?”
“张淑荣你别张嘴有娘养闭嘴没娘教的,我不相信你家狗胜儿好好在道儿上走,不招她惹她,我家丫头就打他了?她又没疯。”
王丹宇没想到,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竟然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站在了自己一边,心中暗自窃喜,想看看狗胜儿妈接下来还怎么说。
“狗胜儿,你说说吧,她为什么打你?”狗胜妈声调放低了些,不像刚进来时那般趾高气扬了。
“我,我。”狗胜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
“小王八犊子,你让那死丫头吓傻了吗?你倒是说呀,她为什么打你?”狗胜儿妈追问道。
“我,我,我就是说,说‘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狗胜儿在妈妈的逼问下,只得实话实说。
“你是指着王丹宇说的吗?”狗胜妈继续追问。
“张淑荣你损不损?你家孩子骂小寡妇,不是骂我家王丹宇会是骂谁?难道是骂你吗?你要是觉得小寡妇好,你也去当啊!没人拦你。小孩子哪里能说出这种恶毒的话,明明就是你教唆的,你还有脸上门儿来找我家丫头。”又转过脸对狗胜儿说:“我看她挠你算是轻的。如果你再骂这种话,我家丫头别说是挠了你的脸,就算是打破你的头我也绝不会管。”丹宇妈终于抓住了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完蛋玩儿意,没事儿到处撩闲,连个丫头片子都打不过,跟你那个窝囊废老子一个德性!”张淑荣拉起自己的儿子,嘟嘟囔囔地走了。
“小丫头,还真挺厉害,像一头小豹子似的!”母亲夹一口菜放进王丹宇的饭碗里,赞许道。
得到了母亲的称赞,王丹宇心中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上午被徐老师体罚造成的心理阴影一点点消散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王丹宇埋下的这个祸根正像春天里插在地下的杨木棍棍,悄悄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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