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赶了许久，萧澜终于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循着升起的袅袅炊烟，在群山环绕中寻到了一间茅舍。
她到的时候炊烟已经散去，屈暨一个人坐在小院的天井中，在粗制滥造的小木桌上吃着清粥小菜。
曾经，这也是个及其显贵的人，显贵到了什么地步呢？三伏天嫌热，不想打仗，皇帝千里迢迢派人运冰给他解暑纳凉，这才肯领兵作战；三九天嫌冷，窝在大帐里头，把敌人打跑了都不想追，不为别，他们是往北逃的，越追越冷，皇帝没法子，只好命人千里加急将御赐的白狐裘送去。
屈暨就是这样，有能力有脾气，恃宠而骄。
那是皇帝能忍得了他，因为比他脾气好的没他有本事，比他脾气差的也没他有本事，最关键的一点，他的脾气没大过他的本事，用些小恩小惠就能使得一员猛将征战沙场，为他开疆拓土，皇帝觉得这买卖划算。
然而，这样的荣宠终究成了过去式。
萧澜多次确认记忆不曾出错，但是再次见到这般模样的屈暨还是忍不住生出许多不确定。
“请问，您是屈暨将……先生吗？”
萧澜小心翼翼地隔着篱笆问，里头的糙汉子头也没抬一下，好像没听见似的，但手中的饭碗却是险些端不住。
他还不曾忘记萧澜的声音，但是时隔数年，也记不太真切了。
愣了许久，他颤抖着双手循声回望，萧澜后退一步，躬身下拜曰:“许久不见，先生安好。”
“你……是萧澜？”屈暨放下碗，隔着五步远目光诧异地看着萧澜。
他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是疼的，他不是在白日做梦，是真的萧澜。
“是在下。”萧澜将头低得更低。
屈暨又是许久的沉默，良久才问道:“你此来——做什么的？”
萧澜深吸一口气，忐忑道:“中原危急，北有戎狄侵入，在下尚能相抗，但戎狄联结倭寇，自东海走水路而来，势不可挡，萧澜不才，无能为战。故此，斗胆请您出山，为我中原一战。”
屈暨长叹一声，冷哼道:“中原早就弃了我，我这才辗转到此世外之境隐居。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曾经的大将军屈暨，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只知道砍柴挑水的山野村夫。你找错人了，请回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若是他让走就走，那便不是萧澜了。
“弃了你的不是中原，是我萧澜力战不敌，用下作手段害得你。萧澜之过，莫要冠在中原头上。”萧澜诚恳道。
屈暨抬眸晲她一眼，淡淡道:“呵，当年之事你倒是陷得深。”
萧澜不置可否。
诚然，当年屈氏一族的惨案皆是她亲手造就，战场上手刃敌寇尚且难以心安，何况她当年的手段那般恶劣。
但是在苦主面前，她能说什么呢？
凶手再多的愧疚都抵不过苦主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只能保持沉默。
“你回去吧，我不会出山的，中原山河安定也好，风雨飘零也罢，总归与我这世外闲人毫无瓜葛。”屈暨摆摆手，转身就走。
萧澜却是不依了，她拔高音量，对着屈暨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道:“你我曾是战场上的敌手，我是何心性你应当了解。若非当真没有办法，我不会来找你。既然厚着脸皮来求你了，那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屈暨顿住脚步，没有回头:“那你也该当了解我。若是还没放下过往，该当是卧薪尝胆，谋求报仇才对。我已经放下了，是你还没放下该放下的。”
“乾坤未定，中原不宁，我如何能放下？”萧澜摇头轻叹，“齐帝吕宏业已经战死沙场，权当是可怜百姓，可好？”
屈暨冷冷道:“不好。”
他不答应出山萧澜自然是不可能走的，双方便就这么隔着一扇半人高的篱笆僵持着。
等到天黑的时候，屈暨料定萧澜是铁了心的不肯走。无奈长叹一声，将栅栏打开了，道:“当年之事，皆是你之过，萧澜，你认吗？”
萧澜微微欠身，答道:“认。”
“那好。”屈暨一改先前的口风，“那好，你要我出山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为了当年之事向我的族人下跪致歉。”
屈暨看向萧澜的眼神极为微妙，他这些年隐居山林没错，过得却不是全然与世隔绝的日子，收成的时日里或是猎到了一些稀罕物他会带着东西到山下去，在附近的乡镇换些农家自酿的酒水，回来之后一醉方休。
相比于屈暨淡出人们的视野，萧澜可谓是中原的风云人物，茶余饭后人们总是少不了要提到她的。
他知道萧澜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从龙朔将军到掌政公主，再到锦王妃、太子妃、中原四国联军的统帅，萧澜始终身居高位，耀眼夺目。
她是很骄傲的人，肯来向他低头求他出山已经是她的最下限，下跪致歉是万万不可能的。
对此，屈暨确信无疑。
然而，萧澜只是微微小笑，表情释然:“好。”
屈暨始料未及，万分震惊，对此，萧澜只是淡淡的解释:“犯了错不可怕，大大方方认了便是，可怕的是摔到过一次连爬起来继续走下去的勇气都丢了。”
……
天将破晓，山间雾霭弥漫，梦幻且迷人。
屈暨收拾好行装，准备随萧澜下山去。
“某些人说着都放下了，原来也不全然如是。”萧澜若无其事地打趣。
此时此刻，她面前的屈暨身披轻甲，背负大刀，身姿直挺。劳作多时而黝黑发红的 脸上去了邋遢的话茬，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已然是一位得胜归来的大将军。
他放下了仇怨，但是始终不曾忘记自己的宿命。有些责任，一旦背负起来，除非世界和世人真的不再需要，亦或是生命终结，否则是放不下的。
“毕竟也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的伙伴，舍不得。”屈暨憨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以掩饰尴尬。
萧澜微微一笑，她也是一样的，即便哪日天下安澜，她解甲归田，赤霄剑也一定留着，挂在卧房里日日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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