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很忧愁
因为她突然发现, 她以前好像是个人|渣,是…很渣很渣的那种。
天一在发现那本《林道尊登天杂传》还真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杂传、还是带颜色的那种之后,气得差点当场把书撕掉, 但林然却抱住不让, 她真的很好奇以前的事, 而且这看起来好好看的样子,比什么千字文沧澜图鉴好玩多了, 她要看。
她不仅要拦天一,还要拦那个不给她看见的人,那天房子被震塌了没多久,又原模原样搭了回去,但林然发现那个人还是很生气, 因为这本书总是莫名其妙往灶台飞, 火自己烧起来,这本书一个劲儿往里跳。
林然更好奇了, 越不让她看她越想看, 她把书揣到自己怀里,紧紧贴着衣领
然后这本书就再也没不翼而飞过了。
林然这才满意,心满意足打开书,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这篇杂传里的林某,是个修炼无情道的天之骄子、莫得感情心狠手辣的剑道奇才, 为了突破无上境界,毅然走上绝情断爱的道路,在师门时先和自己的师尊生情,又与大师兄神魂双修,在探索秘境的路上,还和二师姐和隔壁宗的师姐暗生情愫, 一众人在复杂的感情漩涡中厮打一段时间后,林某意外受伤跌落人间界,中了情毒,不得不与一个凡人少年同行解毒——
“……”林然合上书捂住心口,深呼吸几口气,再三做好心理准备,才颤颤兢兢打开接着看
——毒刚刚解掉,林某和已经变成刀道天才的凡人少年分别,就又被一个大妖怪掳走,做了他的爱姬,后来大妖怪被一个正道大和尚灭掉了,和尚又送她去治病,但和尚命里有劫难,林某不愿意欠人情,为表感激,霸王硬上弓硬是把和尚的劫难化作情劫解掉了,等到了治病的地方,那附近有一座海,海上住了一个云雾精怪,以害人为乐,林某毅然仗剑而出,与云雾精大战三百回合,终于把云雾精干掉,但这个时候,更大的危难巴拉巴拉来临了……
反正,最后,在满篇的酱酱酿酿酿酿酱酱之后,林某终于能提上掉了一路的裤子,一提上就翻脸不认人了,冷酷无情与所有红颜蓝颜妖魔鬼怪决裂,把师尊强逼上天后,自己霸占他的位置当上剑尊,自此权倾天下说一不二,绝情断爱剑道大成后,自己也登天去了
——是的,这本包含着人妖人精百合三角恋亲情变质强取豪夺霸王上弓、情节狗血曲折离奇之大成的故事,最后居然以一个正剧的方式结尾了!不仅当剑尊辽,还登天辽!不仅登天辽,世界还和平辽!
“…”
“……”
林然看完之后,当场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以前玩这么大!
虽然天一痛骂全是瞎扯淡,说杂传不是正传,根本不能信,但林然觉得,人家编这个话本,怎么也得是参考正传写的吧,就算去掉满篇不靠谱的掉裤子情节,那剧情梗概总是有几分按照事实写的吧
哪怕只是几分,林然光想一想,也觉得眼前发黑
扒着指头算一算,现在沧澜界数得上号的大人物们,居然都和她有关系
——不是什么好关系!
按杂传里描述的,就算她没有玩弄大家感情那么夸张,肯定也没干什么好事,说不定就骗了谁,坑了谁,逼迫了谁,或者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欺负的谁去倒霉……
虽然她什么都忘了,但林然莫名觉得这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ovo
林然啃着手指盘坐在床上,越想越觉天昏地暗,泪眼汪汪。
呜呜声传出去,天一翻了个白眼
真是够了,这傻蛋
但它不急,却有人着急了,床帘一下被掀起,风吹进帷帐里
“怎么了。”男声低柔心疼:“好生生的,怎么哭了?”
林然看见床边沿被褥微微陷进一小块,像是有人坐下,然后感觉自己脸颊被摸了摸,那只手像是想为她拭去泪水,然后就顿住
……她其实只是随便呜呜一下,干打雷,没有下雨
“我没有哭…”她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谢谢你。”
那手顿住,没有收回去,而是压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说什么谢。”他几乎在叹气,气息像是年长的兽低头温柔舔舐着幼崽湿漉的绒毛:“好孩子,你永远不该对我说谢。”
林然抿着嘴唇,半响低低“嗯”一声。
他这才轻声问:“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好…凶的。”她抠着手指,小声说:“我是不是辜负了好多人,如果再见到,他们会不会气到想打死我?”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
林然心拔凉拔凉的。
“打是肯定不会打你…”他尽量委婉:“但也许…会生气。”
林然:ovo
“你知道吗。”他叹气:“你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说,是一个人闷不吭声走的,她们都很关心你,你想一想。”
不用想了,林然确信她是完蛋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完蛋了。
林然再次泪眼汪汪,呜呜扑倒在床上,不愿意面对现实。
他坐在床沿,看着她蚕宝宝一样蠕动进被子里,蜷巴蜷巴把自己裹成一团,倒在那里呜呜自闭,又无奈,又好笑,摸了摸她垂散在外面的发尾,没有打扰她。
天一往床边瞥了一眼。
细风吹进帷帐,微微拂起一角,虚无的清癯人影侧坐在床沿,垂眸温柔望着少女,静静地,像望着一块含在口中呵护的珍宝。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林然瞬间活了,一下从被子里挤出来:“我要出去看看。”
那声音不再说话,仿佛离开了,可仍然有轻柔的风拂过她鬓角,把她凌乱的碎发掖进耳后
“……”
林然莫名很开心,说不出来哪里开心,但就是很开心。
她轻快跳下床,到桌边把天一抓起来:“走啦,出去看热闹。”
天一正晒着太阳,也随便她,只懒懒说:“别把我和你那本小黄书挨在一起。”
“…”林然强撑着表示自己是正经人:“不是小黄书,是杂传,杂传。”
妈的,天一想,江无涯怎么就不狠狠心掏出来给她撕了。
林然只好把核桃握在手心里,背着手老大爷一样溜溜达达出门去。
外面很热闹,各家各户的村民都出来,在土路上来回忙碌走动,林然看见十几个身着统一纹饰道袍的人站在村口,中间架起一口巨大的青铜鼎,着东西出来,扔进大鼎里。
“林姑娘”陈大娘看见她,连忙过来:“乱糟糟的,吵到您了?”
“没有没有,我正巧出来看看。”林然好奇:“大娘,这是怎么了?”
“落凤城的仙师们来了,说之前那个歹人是个大魔头,杀了许多人做祭,如今死了,叫我们把亡人生前的贴身事物都拿过去一起烧掉,免得沾染了什么魔气,耽误亡魂走轮回路。”说到这儿,陈大娘没忍住擦了擦眼睛,但也并不算太悲戚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有轮回路,人人死后都要轮回转世的,如今歹人偿命、逝去的亲人也能踏踏实实转世,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林然点点头,感受到注视在身上的目光,她抬起头,对上村口几个修士探究的眼神。
其中为首中年修士对老村长问了几句话,老村长恭敬说了什么,中年修士点点头,带着几人走过来,向林然拱手:“听此处村长说,是道友您斩杀了魔修,救了整村的百姓,我为落凤城执法堂堂主寇信,代表落凤城所有百姓谢过您的义举。”
林然愣了一下,回忆着天一教她的礼仪,学着他的样子生疏地回礼:“没关系,我也是意外撞见的。”
“道友谦虚,但恩义我们不能不认。”寇信叹气:“这个魔修自潮州流窜而来,一身隐蔽诡谲的奇门法术,藏入人群便如水珠落海,神出鬼没难以寻觅,谁想到突然就在落凤坡出现,落凤坡被他视作据点盘踞不过半月,周围已经被魔气侵蚀得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场面骇人至极,若不是有您在这里斩杀了魔修,还不知要多出多少无辜的亡魂…”似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寇信不再多说,转而恭敬问:“不知道友可有闲暇,上州有贵客莅临,城主不能抽身,特意嘱咐我等务必将您奉为贵宾,邀您入城作客。”
林然摇头:“不了吧,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就不去了。”
寇信又诚切邀请了几次,见林然确实没有作客的意思,才深深鞠躬:“那便祝道友一路顺风,将来若再来落凤城,请务必让我等做东。”
林然笑着说好,转身回去了。
寇信看着她背影,衣角随着她走动轻快地起伏,好像那不是凡人农家粗制的布匹,而是飘逸的流云,柔软的春风。
旁边年轻的后辈忽然吞了一下喉咙。
寇信转过头去,就见这傻孩子怔怔凝视望着人家背影,被他一看,倏然红了脸:“堂主,这位道友她……”
寇信说:“我是元婴,却丝毫感受不到她的修为,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出。”
后辈愣住。
就算是元婴后期、元婴巅峰,甚至是化神修士,也不该一点威压都感受不出。
“你看她,一身粗布,礼节生疏,不知名姓,却体如碧玉,行路无声,神鬼一样无声无息来到这里,查不到之前任何进出城隘的踪迹。”寇信叹气:“她还有那样一双眼睛,什么样的世族与宗门,能养出那样一双眼睛。”
得什么样的膏腴簪缨、金玉成山,千山万代之门,能养出这么一个玉做的仙人。
也不知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宝贝,怎么就自己孤零零跑到外面……咦?
寇信突然想到什么,猛地问:“上州的那些贵客,究竟是来做什么?”
后辈被吓一跳,迟疑说:“难道不是为这魔头来的?”
“这魔头不过个半步化神,上州锦衣司来人便罢,哪里要得那么滔天的阵仗,更何况…”寇信想到他出城时,正望见那列列旌旗蔽空的阵仗,其间中央一座銮金兽车分明是——他忽的心头一凛,肝胆震动。
寇信眼神惊疑不定,深深望了一眼那已经消失在转角的纤纤背影,低声勒令:“走,我们回去。”
落凤城执法堂的修士在村里烧了半天东西,当晚就回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几个修士留下了,也不进村,就是在村子周围守着,也许是防备那个魔修的同伙儿来报复?
魔修的事过去了,陈家村恢复了平静,村民们终于能放心下来,又开始下地收拾灵田,家家户户溜达串门。
执法堂把大鼎带走了,但那个巨大的烧火台留了下来,老村长让改成灶台,每天点火,照得村口周围一大片都特别暖和,每天没事做的大爷大娘就去哪里推牌九唠嗑,如果馋了,往火台里扔两根玉米棒子或者甜薯,一会儿烧熟了再拨弄出来,香味能飘出一里地去。
林然最喜欢抱着她的小黄…杂传去村口听热闹,她就坐在墙头,津津有味听他们唠各种家长里短,方言土话里夹杂着沧澜界的历史传闻,每当她听到有点熟悉的东西,就不时翻她的书对比一下
然而越对比,她越发现这本杂传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呜。
这一日,也是个平凡的黄昏,太阳快落下去,正是吃晚食的时候,村民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回家,村口唠嗑的大爷大娘们也领着小孙孙回去,各家升起袅袅炊烟
林然懒得再回去生火了,抱着几个甜薯来蹭村头的大灶台,她弯腰把甜薯一个一个塞进去,然后美滋滋伸着手烤火。
“天天傻乐。”天一嫌弃:“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走,真在村里躲一辈子啊。”
林然顿时傻乐不起来了,有点心虚:“我想再等想起来多一点…”现在出去,她连曾经坑了谁怎么坑的都不知道。
“这你不必担心。”天一慈爱说:“但凡能叫出你名字的,基本没有不想搞你的,你就躺平等着挨宰就行。”
林然:ovo
“看你那怂样儿。”天一冷笑:“怕什么,以前他们都是你的手下败将,你镇坐祁山,一人在上,苍生万人俯首,可是真正的沧澜第一人。”
“但现在又不是了。”林然垂头丧气:“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现在肯定更厉害了,而我什么都不会,他们现在说不定可以一拳打十个我。”
天一撇嘴
别说你这副用云膏玉霞捏的身体,就算你弱成菜鸡、就算真能打十个你,你只要活生生坐在那里,多的人甘愿拱卫你的高高在上,恨不能把你捧在云端,裙角永远不沾一点凡间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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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明白。”天一懒得和她说:“你先把甜薯拨出来,都糊了。”
“!!”
林然如梦初醒,赶紧团团转找木棍,抓着木棍往柴火里努力拨弄,火花爆开焦烟,把她脸熏成个花猫。
“……”
空气中像有谁无声叹了口气,烟尘与散乱的柴火倒飘回灶台底,烤得焦脆的甜薯自己咕噜噜滚出来。
林然把木棍扔掉,开开心心捧起甜薯,烫得不停吹气,一边吹一边拨皮
拨着拨着,忽然听到低低温柔唤她:
“阿然。”
林然愣了一下
她听见大地沉重的、整齐的震动。
她懵懵扭过头,望见天边红霞漫天,光芒万丈,连绵群山处烟尘一路蜿蜒,千乘车马次第相衔,仪仗人影幢幢,大驾卤簿巍巍,旌旗蔽空
仪仗大军前簇后拥,踏马列队隆隆而过,蛟龙鸾凤尖啸着拉来一座金銮帝车,金銮驾浩浩停下,龙凤恭顺俯首匐地,不等甲士上前拉开车门,金色的沉门已经从里面撞开
一人站出来
眉如峰,鬓如裁,山棱簇成冷峻的刀光,金褐衮冕的王纹在晚霞凄灿的光芒下龙飞凤舞,他高大站在那里,腰间斜挂金刀寒冽森然,那双金眸熠熠地燃烧,像倒悬的熔铸金瀑,以磅礴不可阻挡的力量,向她倾泻
手里的甜薯倏然掉到地上
林然呆呆望着他
她的头突然疼,疼得她眼前发黑,神志颠乱
她不认得他
她像只折翼的鸟儿倒在地上,可她在闭眼之前,还是能叫出他的名字
“景烁”
她说:“元景烁”
“……”
哪怕许多许多年以后,元景烁都不能忘记,那天荒僻灰暗的小村村头,她倒在地上,努力睁开眼睛望着他,叫他的名字
黄昏不落,雀鸟脆鸣
那是他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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